关于谁也不敢踏出第一步,谁也不想留在后面断后,最后只能苦中作乐地在顶楼露宿的这件事,藤丸立香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责任。
但退一万步讲,罗玛尼·阿其曼这个大人就没有一点责任了吗!
他本来是开玩笑的心态去讲百物语的,结果粉发青年神色异常紧张,盯着门一动不动,害得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藤丸立香受不了这种氛围,三作两步上前,趁罗玛尼被门唬住的时候,将他手里不断闪烁的手电筒拿过来,有光握在手里,少年终于有了点底气。
罗玛尼诞生至今,大概是没受过这种绘声绘色的惊吓,等他回过神,侧过头,旁边多了张一闪一闪的、惨白的脸。
罗玛尼:"……"
罗玛尼:"。"
“等等!罗玛尼!等等!坚持住,别晕!”
十分钟后,藤丸立香双手合十,试图赎罪:"……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想拍掉蚊子,我不知道会那么巧……真的、抱歉!"
罗玛尼一言不发,但眼神已经死了。
经过这样一闹,夜色变得更浓重了,拿着坏掉的电筒去摸索那反人类的楼梯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此时距离日出还早,罗玛尼把手电筒关掉放到远处,避免再出什么幺蛾子。两人席地而坐,靠在墙壁上,夏季清澈的夜如水一般在他们中间慢慢流动。
流星雨早就被抛到脑后,光是目睹绚烂的星河就已经值得走这么一遭了。
藤丸立香问:“明天的课程不要紧吗?”
罗玛尼嗯了声:“赶得上。”
对话居然顺利进行下去了,这有点非同寻常。藤丸立香能清楚的感觉到,虽说罗玛尼没有再探究过他的身份问题,但也没有纯粹地信任他,那种感觉更像是得过且过的鸵鸟心态。
因此,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浅尝辄止的,仅限于日常需要的最低程度。
这段时间里,藤丸立香看到了许多,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青年眼中重重掩盖起来的情绪后,笑了声,说:“骗子。”
太直白了。
仿佛一击重拳,笔直地命中要害。
两人分别有太多的秘密,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心照不宣。而今天,罗玛尼却被**地戳破了那层包装。
被惊吓的心脏冷却下来,原本因肾上腺激素飙升而显得眩晕的头脑逐渐清晰,他仔细回顾,想要找其他的东西来掩盖,最终发现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保护。
冷峻的沉默本应该是难捱的,但藤丸立香毫不在意,他甚至邀约道:“要聊聊吗?”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清了罗玛尼现在的表情,那八成是一个会被聊天这种东西毒死的小动物的表情。
“那好吧,”藤丸立香不介意自己唱独角戏,他也是一颗自顾自旋转的星球,从不停歇自己的步调,“想在这里熬一宿,明天直接去学校怎么想都是不行的吧。”
“只是一晚上罢了。”青年下意识反驳道。
“但你每晚都没怎么睡,对人类来说,休息是必要的。”
罗玛尼再次陷入了沉默。
藤丸立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罗玛尼把卧室让给了他,自己睡在客厅里,一门之隔罢了,不至于连这种事都注意不到。
当然,他也清楚其中的缘由。可以说,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藤丸立香一锤定音道:"就一个晚上。"
罗玛尼想说他并没有那种自由,但星星们的光辉落在少年的脸上,坚定的神情宛若山脉不可撼动。
很显然,想要治疗罗玛尼这种蚌壳,藤丸立香很有经验。
只见他爬起来去摸手电筒,嘴里嘟囔着:"那你就自己下去吧,我不拦你。"
罗玛尼:"……"
风应景地吹过,门吱吱呀呀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感受到青年主动靠过来的动作,藤丸立香大度地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借你一晚,不用客气。"
“……谢谢。”罗玛尼的几个发音听起来格外委婉,像是一口气说尽了许多词。
少年动手制作了驱蚊的卢恩,夏夜清爽的风继续吹拂,无言的两人在群星闪烁的夜幕下渐渐沉沦梦乡。
藤丸立香是被明亮的晨曦唤醒的,罗玛尼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便已经习惯露营,可靠墙睡一夜还是会带来难以忽视的酸痛感,这让他无法辨别罗玛尼是否真的借了他的肩。
小镇的建筑物已经有些年头,露宿一夜之后,后背的衣物上全是雪白的墙灰。藤丸立香把自己拍拍干净,赶紧爬下去洗衣服去了。
回到房间,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清晨七点,罗玛尼正站在洗衣机前把东西分门别类。
“等下我来做饭,衣服就拜托你了。”藤丸立香从他那里接过换洗的衣服,又把毯子交给对方,自己去房间里换衣。
他出现在罗玛尼面前时,身上穿着达芬奇亲和席翁联手制作的魔术礼装,但在他无法摆脱这奇妙的梦境,姑且暂时生活下来的时候,他需要普通的衣物。
还好,就算罗玛尼的身量比他高一截,藤丸立香也可以勉强套上他的衣服。
藤丸立香把换下来的衬衣交给青年,自己钻进厨房开始做早餐。
实际上需要清洗的东西不多,罗玛尼还是硬生生把每一样都按照固定的规则进行分类。
洗衣机铮亮的外壳上倒影着模糊的人形轮廓,他把手里的东西投进去,像预先设置好的程序。
这种行为模式早就贯彻了他的生活,不会为任何事物改变。
突然,指尖被什么割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从少年刚递给他的那件衬衣的领口纽扣处扯出一根粉色的长发,沉默许久后他把那根头发用纸巾包裹起来,径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星夜共栖之后,罗玛尼和藤丸立香之间的交流在逐渐增加。他那种“我已经回答你了你就别继续说了”式略显自暴自弃的交流方式已经有点在迦勒底时的雏形。
青年仍然会在深夜阅读和学习,宛若海绵一般尽可能地汲取知识直到天明,唯一的变化是在他不经意之间,桌边会多上一杯热牛奶。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微妙,像两颗航线互不相交的行星,各自拥有各自的旋转,偶尔会交相辉映,但很快又会分割开。
罗玛尼依旧谈不上对他完全信任,换句话说,罗玛尼不信任何人,他保持着自身那壮丽的孤独,就这样远远地眺望人群,从不融入其中。
夜半时分,客厅餐桌上的台灯仍然亮着,藤丸立香蹑手蹑脚地越过青年,到厨房去热份牛奶和宵夜。
袅袅的热气刚起来,他就听见客厅那边传来笔噼啪掉落在地,紧接着卫生间的门开合,开到极大值的门阀迸发出巨大的水流,簌簌声盖住整个房间。
藤丸立香听到某种声音,立刻关火折过去敲卫生间的门:“罗玛尼?”
回答二人的唯有持续不断的水流声。
方才打盹时做的噩梦哪怕只有几秒钟的事件,直到醒来依然令人反胃。
粉发青年半垂着头,用极其粗暴的方式把水揉搓到自己的脸上,长发被动作弄得凌乱不堪,大颗大颗透明的水珠断线般,沿着面部轮廓不停往下坠落。
少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次传达得异常清晰:“靠后站。”
不等罗玛尼拒绝,只听门框轰然响动一声,一道灵敏的身影斜入进来,还不忘撑住门让它不要回弹到墙上,影响邻居休息。
他双手撑在洗漱台上,透过镜子的反射和藤丸立香对视,濡湿的额发紧贴着翠色的双眼,那眼中充满阴翳和厌恶感——那种浓烈的情感并非出自针对谁,而是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如同扎手的玻璃碎渣,不打算接受任何人的来访。
“能请你出去吗。”
语气是不假思索的命令。
藤丸立香一手扶着门,一手端着杯温水——它在那样剧烈的动作下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他平静地回答:“对不起,我做不到。”
青年猛然转过身,抄过他手里水杯,高高举起来。就在藤丸立香以为他要把杯子砸出去的时候,罗玛尼手腕一转,整杯温水悉数倒在自己头顶。
“对不起。”湿透了的青年沙哑着声音说。
正体不明的梦魇无时无刻地追随着他,无法看透,无法知晓,就连自己该怎么做都无从得知其正确性。
对日常生活的规则,对工具失去工具性的不安,是愤怒也好,是焦躁也罢,都是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无力感的副产品。
温水几乎淋湿了他的肩,再加上他现在的表情,一定狼狈得可怕,人类总是忌讳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这是他对自己迁怒的小小惩戒,藤丸立香没有错,他不应该这样做。
藤丸立香摇摇头,小心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又自毛巾架上取下浴巾搭在罗玛尼头顶,吩咐道:“你等我回来。”
回到厨房的路上,曾经在迦勒底的食堂里的对话重新回荡在藤丸立香耳边。
所罗门没有身为人类的经历,神若是想要成为人,必先经历痛苦。虽然罗玛尼·阿其曼的外表已是成年人的状态,但藤丸立香很清楚,实际上此时的他内里只是一个刚刚作为生命完工的知性罢了。
就好比将海量的痛苦都交由一个婴儿去承受,以人类的角度来说,这当然行不通。
那次谈话的终焉,他曾提出自己最后的问题。如果所罗门拥有选择的自由的话,他会有期待实现的愿望吗?
现在,事实为何他已经知道了。所罗门放弃了魔术回路,放弃了千里眼,选择成为一名人类。如果所罗门是完全的装置,那一定不存在愿望这种东西,所以……不论是梦,还是幻想,还是别的什么,面对这样的罗玛尼,他没办法坐视不理。
藤丸立香打完水回去,罗玛尼顶着浴巾靠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听到声音也没抬头。
藤丸立香见状也坐下,将水杯摆在青年身边,邀约道:“要聊聊吗?”
“……”
在他以为自己又一次被放空的时候,罗玛尼用手抓住浴巾的两端,过了很久才有些茫然地问:“……怎么样才算正确呢?”
“抱歉,罗玛尼·阿其曼,”藤丸立香垂下眸,坦然地回答,"我不知道。"
“……”青年抓住浴巾的指节泛起白色。
“但人类本来就不是为了正确而生的,时不时犯下错误才更符合人类的定位吧?”他说,“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完美的,所以没有完美的选择也没什么。归根结底,只有正确的人生是不存在,不断地错误,不断地踏入新的河流,力所能及地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事情——这不是末路的逃难,而是为了某个目的的忍耐。”
“……”
“虽然听起来有点悲观倾向,但换个角度来想,此时的错误只是为正确排除了一条歧途,此时的忍耐也绝不是放弃生而为人的权利,而是为了等待能够自由的那天到来,前面还有人等着你呢。”
罗玛尼看向他,有点惊疑不定:“你……”
“最后一点,麻烦你无论如何都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请不要抱着放弃的想法,” 藤丸立香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等他握住后才继续说,“人是需要链接的生命,就像这样手牵着手,才能看到更高更远处的风景啊。”
他们的手再度交握,时间仿佛回到了时间神殿,重新凝固在罗玛尼·阿其曼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和迦勒底失去联系的十几分钟里,他们十指交叉,严丝合缝地生长在一起。
人类是需要链接的生命,像这样合在一起,分享彼此之间的温度和愿望。
藤丸立香稍微用力,罗玛尼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也任由少年牵着自己来到沙发前坐下。
他像是一只终于软下刺的刺猬,犹豫着露出一点柔软的肚皮。
藤丸立香找来指甲锉,执起青年的手,一根指甲又一根指甲的,耐心的把所有毛刺的边缘磨成光滑的模样。
那些都是罗玛尼无意识啃咬出来的痕迹。
被比自己小的人照顾,青年第一次萌生出羞赧这种概念,他万幸自己头顶还有一张浴巾,可以节省许多不必要的解释。
这种情况下,解释就是掩饰。
盯着罗玛尼喝完水,藤丸立香准备去睡回笼觉,临走前手腕被人拉住,罗玛尼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回见,藤丸。”
他笑起来,没作声,决定等到天明的时候再说那句回答的话。
——
“前……”
“前辈?”
“前辈!”
藤丸立香睁开眼,玛修焦急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她单手撑着盾牌,支撑起的空间正好容得下二人。
“我……”他支起身,头脑处传达的混沌令他一时半刻无法辨别情况。
玛修连忙答道:“确认,刚才因为机神阿芙洛狄忒的精神攻击,前辈被波及到了,没事吧?”
“没事,”藤丸立香扶住额,纷杂的回忆开始回笼,“重新作战,玛修,这次连带着医生的份一起努力!”
玛修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宝宝地跟着御主胡闹:“是、玛修·基列莱特领命!”
原本不畅的通讯唰地弹出来,罗玛尼·阿其曼的脸出现在通讯中:“欸!?立香?请不要说得我已经去世了好吗!”
藤丸立香还很有心情的对他招招手:“回见,罗玛尼。”
原本咋咋呼呼的医生安静下来,他顿了顿:“欢迎回来,立香。”
通讯终了,潜航艇内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罗玛尼:“……”
罗玛尼冷静地指挥:“谁都好,请随便说点什么。”
迦摩:“哕。”
是一个罗玛尼存活的线,因为被立香握住了手,所以知道自己作为人类还存在**这件事,坦率地面对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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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行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