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陈谨很快被带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一时间校园里流言纷起,大家都在讨论他究竟怎么了。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陈谨被带走后精神就不太正常,后来还被医院诊断出精神分裂症。关于他的不好的言论越来越多,如果是之前的杨酲,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地让这些人安静地滚开,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最爱的人是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而他自己也深受其害。
“如果没有恶灵,你觉得他会做出今天的事吗?”梦境里,杨酲轻声问秦浥,“你觉得他真的错了吗?”
“恶灵不过是把人的贪念放大,而任由恶灵操控**,这是他的过错之处。”秦浥平静地望着杨酲的眼睛,“善良是个动词,宾语是同样善待我们的人。哥哥,有时候你得果断一些。”
这次恶灵的袭击事件中,杨酲没有被萧余汶清除记忆,但他在医院躺了很久。在昏沉的睡梦里,他曾穿梭过山林,跨越过湖海,看过金光下的雪山,聆听自然的低语,而在幻境中陪伴他的是秦浥。只有在梦里,他才能亲眼见到许久未见、胜似亲人的他,而不只是一道声音。
直到好像过了很久后,秦浥终于对他说:“杨酲,你该醒来了。”
他疑惑地望着那个陪他度过无数个日夜的最好的爱人,声音有些嘶哑,“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好吗?”
看来他很清楚自己在梦里,也知道此时此景全为虚构,但他不想离开,不想去面对那样并不完美的现实。
“这里不是你我的真实。”
“真实的,就一定是最好的吗?”杨酲眼神如水如波纹,“醒来看到的,就一定是世界本来的模样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它一定并非真实。正因为我们身处现实,追索真相,我们才会爱得更深。”秦浥停顿了很久,再次开口,“杨酲,我知道有的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但我们可以尽全力去改变它。”
“但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你让我怎么再去改变?”
“发生了并不是结束了。我会在未来等你,在时间尽头等你。”秦浥的身影变得逐渐透明。
他似乎明白,只有梦里的自己消失不见,杨酲才会真正地醒来。他不该因为自己的贪恋于是将杨酲永远困在这里。
他总要离开的。在某一个时间点。
杨酲明显地感觉秦浥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真的就像飘逸的风,再也抓不到。
“不要走……”
“不要!”
下一刻,病床上的杨酲猛然睁眼!
环顾四周,他的床边站着正在削苹果的刘律,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其中有一个方脸的男人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此时已经白天了,窗外的光有些刺眼,杨酲的眼睛微眯。见他苏醒,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起身,让刘律先出去,说有些问题要先问问杨酲。
能说出这样的话,杨酲便清楚站在他面前的人都是便衣警察,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或许就是队长之类的角色。
“你好,我姓沈,这是我的证件。”男人掏出黑色皮质包,上面赫然写着“沈何”二字,还有这个男人的照片,“你昏迷了一夜,医生说你的身体机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大多是皮外伤,可能是从楼上摔下来时碰到头所以才昏迷,不过幸好你掉落的地方是片茂盛的草坪,也没有锋利物,所以受得伤不严重。这次来是我们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杨酲点头,或许是许久没开口,此时声音竟和梦境中一样哑然,“我还好,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沈何让身边的女警官来问。
女警官是个爱笑的女孩,说话也极为亲切。她问的问题杨酲大致都猜到了,无非就是“之前你与秦浥和陈谨有过什么过节”“陈谨平时的行为举动有没有异常”诸如此类。
杨酲不藏着掖着,把除了魂灵的事全盘托出。
他们走时,沈何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也没有开口,只是留了一个自己的电话,然后让方才的女警留下值班。
“陈谨会怎么样?”杨酲犹豫了很久,还是问。
“医院会给他治疗,后续应该不会轻判。”女警道。
之后她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查到的线索都断了,要不是二次作案或许真的很难抓到他。可他明明只是一个高中生啊……”
女人总是细腻,她看着年纪不大,却总将杨酲当弟弟看待,转身又尽力安抚对方的情绪,“我们已经通知你的父母了,他们马上就到。你妈妈很担心你。”
杨酲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杨无复和穆林确实到的很快,很久没见父亲,杨酲只觉得陌生,他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反倒是母亲显得更艳丽了,眼神里的轻率又多了几分。
“下午我还有个会,医药费打你卡上了,不够你给我秘书说。”见了面,杨无复首先说了这一句,之后便出去打起了电话。
杨酲听过很多相似的话,听上去杨无复似乎挺善解人意,但对于这个秘书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一次,正如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穆林从果篮里削了个苹果递给杨酲,杨酲没接,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苹果塞进自己的嘴里。
直到杨无复打完电话回来,他对着穆林道:“秦浥的事我不是让你处理好?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一听这话穆林火就上来了,“你是觉得我没出手?该配合的我都配合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我是能去破案还是怎么?我一边处理这个,还要操心公司的事,你觉得这都是应该的?我倒想问问秦浥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我不想跟你扯别的,你知道这件事耽误我多少时间吗?你知道今天一下午我有多少会要开吗?”杨无复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这些小事也值得我出面么?”
他将秦浥的事归为小事,杨酲本就凉了的心更是冷上几分。他不知道是不是别人家的父母也是这般冷漠无情。
杨无复接着说:“下午你跟我飞一趟北京,有个投标的会,会上有一个重要客户,他爱妻如命,所以需要你跟我打个配合。机票都已经买好了,四个小时后起飞,从这里到机场开车需要三十分钟,算上堵车,你没剩多少拉家常的时间了。尽快。”
穆林沉默不语,杨无复只当是她默认了。
“我出去等你。”
正当杨无复手刚放上门把手时,穆林忽然开口:“杨无复,既然不想养,当年又何必选择去养?”
杨无复的手顿住。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收养秦浥?”穆林的声音里带了颤抖,“是因为同情吗?对齐文格和秦阿三?是,我承认他俩在你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帮过你,但他们也伤过你和我!他们利用你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踏着你亲自开辟的路踩碎我弟弟的人生!那是我的亲人!你是不是对除了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感情?那你当年又何必与我成婚!我对你难道就没有恩吗?!”
杨酲知道齐文格是秦浥的亲生母亲,但很多年前就得病去世了,父亲秦阿三找了续弦,但还没来得及成婚秦阿三就自杀了,听说是因为被追债的人逼迫所致,而后来的那位母亲只想尽快摆脱这些事端,于是很快便离开了他。
他从前很少从父母口中听到那些陈年旧事,这些事像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制,一经提起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
杨无复回头看她,“你如今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公司股份分给你相当一部分,分公司也交给你,你想要的财和权,我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补偿?”
“这是你对我的补偿?这是我自己拼来的!”
“没有我,就凭你?”杨无复眯起眼,“如果你想试试,分分钟我便可以收回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穆林的心寒了。
她的眼眶里布满红丝,但她只是摊开双手,几度开口后才成功启声,“……杨无复,我们不再爱了。我们提前离婚吧。”
“婚姻从来不是靠情感维系的,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杨无复扭过头去,“另外我需要提醒你,一旦离婚,你觉得杨酲会不会受你这个母亲的影响?你觉得他会被判给谁?”
说罢,他推门离开。
杨酲看着二人交锋,从只言片语里他似乎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也探觉到二人对过往的态度,父亲回避、母亲痛不欲生。也许这就是二人说却一切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了。他们中间隔着命,生命和命运的“命”。但他没想到杨无复居然拿他当牵制穆林的东西,而母亲……母亲真的还爱他吗?
穆林抹了一把眼睛,又削了一个苹果,她这回没有问杨酲吃不吃,只是放在小桌子上。她低头收拾好东西,整理好着装,让自己看上去依旧得体,依旧光鲜亮丽,随后在杨酲的注视下拂袖离开。
等到外面没什么声音了,杨酲这才想起在脑海里喊一喊秦浥的名字,发现无人回应。
……是走了吗?
他终于走了吗?
看来是都走了。
杨酲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那里一尘不染,不见任何云彩。
时间一点点流失,他就这样呆呆地盯着。
直到有人推开病房的门。
是女警官,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校服的男生。
萧余汶。
女警贴心地把门关上。
“好久不见。”他温和地笑着道。
“也没有很久吧。”杨酲警觉地看着此人。
“别紧张。”萧余汶指了指门口,示意让二人放低声音,“让我猜猜你脸色为什么这么臭?是因为刚刚你爸妈那一番话,还是叫秦浥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你偷听?你什么时候来的?”
“偷听倒不至于,我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耳聋的也能听见你爸妈吵架的声音吧?”萧余汶看见小桌子上的苹果,顺手就拿走放进自己嘴里。
“……”杨酲道,“你来干什么?”
“别那么大敌意,我好歹也算是帮过你们的。”萧余汶道,“我过来呢就是让你放一百个心,第一件事,陈谨那边该清除的记忆我都抹去了,他会觉得是因为自己对你的感情,对秦浥的偏见,还有对未来保送名额的私心导致心理偏激,于是对秦浥和你先后做了不好的事。这些他全都交代了。第二件事,秦浥只是暂时去处理一些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杨酲盯了萧余汶几秒,“第一,这个世界真的是我看到的那样吗?”
“这个嘛……三言两语说不清,不过你既然问了我就长话短说吧……”萧余汶笑容不变,似乎早料到杨酲会这么问。
萧余汶的嘴唇一张一合。随着天色渐暗,杨酲的眼瞳也在逐渐放大。
在这个世界之外,果真存在另一番天地。
人间之外有一片异世界,叫做旻穹之境。古语中“旻”指秋日高天,又有悲悯之意;“穹”则是无边无际的天穹。这里是洗净人间烟火后的澄澈之境,时间在此如秋叶般静美凋零。在这里一切魂灵都有充足的选择机会,他们可以选择去人间经历轮回转世,也可以驻留旻穹,汲取世间精华。
驻留旻穹的无业魂灵可以居住在居民区,白天照常生活,但夜晚必须回归。居民区漫无边际,那里是世外桃源,生活非常安逸。居民区会自动分配房子和日常补贴,但代价是入住此处的魂灵,他们从前在居民区以外的记忆只能保留七天,七天一过所有恩怨纠葛全部清零,这被称为是“七日轮回”,同时居民区的建筑物里有一种叫做“记忆水晶”的东西,负责汲取记忆的能量,从而供给旻穹生生不息。这种水晶每七日会融化成液态,之后再次进行重组,也就是下一次的七日轮回。
“楚门的世界?”杨酲挑眉,“安逸地重复。”
萧余汶只是平静地开口:“是,但有时候安逸未尝不是一件喜事,没有执念的人生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选择轮回转世的魂灵,即重新进入人间,他们之前的所有记忆会全部清零,人生便充满了随机。
这不就是薛定谔的猫?杨酲盯着萧余汶的眼睛,对方似乎能看透他一般。
“不过也有极低的概率,转世的魂灵可能携带碎片化记忆,”萧余汶将食指置于唇前,语气神秘,“前些年存储过往记忆的走马回廊被恶灵轰炸,很多记忆从而发生逸散,最后绝大多数被追了回去,但极少数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有人可以通过做梦窥探到前尘往事。”
存储记忆的地方叫“走马回廊”,听上去像是一条长长的廊道,有点像所谓的“走马灯”。
“轰炸?存储记忆的地方安保这么不严的吗?”杨酲惊讶提问。
“走马回廊自己有保护机制,千百万年以来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动乱。不过也许是时间久了,保护机制等级下降了吧,这才让恶灵有了可乘之机。所以后来走马回廊上面多出了一个神职守门人。”萧余汶道,他说此话时凝视着杨酲,说完又很快将眼神移开,杨酲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
回想着萧余汶方才的话,杨酲继续提问:“你刚刚说‘无业魂灵’,那‘有业’的呢?”
除了以上两种,魂灵也可以选择留在旻穹最四通八达的地方——织梦居。这里是为人类织梦的地方,有织梦人的岗位,那些魂灵日复一日地纺线,修补人间残缺梦境。
“他们会用什么纺?”杨酲随口问了一个萧余汶没想到的问题。
后者讶异地看着杨酲,“你的关注点很新奇,你还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不能说吗?”
“倒不是不能说,只是有些事说了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萧余汶道,“不过既然是你开口,我当然会回答。他们会将自身残缺的记忆纺成丝线,比如用自己曾经无疾而终的感情来织就他人的初恋,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记忆水晶里的能量。”
原来旻穹那些人的记忆最后到了这里啊。杨酲心想。
织梦居还有一个岗位,叫做执行官,这类人时常手持罗盘,负责搜寻两界迷路的魂灵来引他们归家,当罗盘指针疯狂朝一个方向摇摆时,就证明有魂灵在那边迷失。除此之外罗盘有时还会变更形态,化成趁手的武器,有助于他们接手世间灵异事件,搜捕并控制一切不可控的欲念,属于“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拍的砖”。
“那个罗盘叫做‘归墟引’,青铜质地,很多执行官的归墟引边缘因为年代问题都会有些腐蚀,就像浪蚀岩一样,罗盘中心悬浮一滴凝固的红色眼泪图案,当靠近迷途魂灵时,血泪会蒸腾成雾,雾中显现此魂灵生前最眷恋的场景。”
“使用这个罗盘有什么代价吗?”杨酲又问了一个萧余汶意想不到的问题,他看着后者愣了一下,“又是说了没好处的事?”
萧余汶笑出了声,“你真的很有趣。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这些地方感兴趣,这个告诉你倒也无妨。代价是一定会有的,这个世界讲究‘因果报应’,使用归墟引七次后,它会逐渐吞噬执行官眼中亮眼的色彩,直至他们眼中世界只剩灰白。所以几乎所有执行官都是色盲,他们只能看到黑白灰三色。”
“这很痛苦,难道真的会有很多人想去做执行官吗?”杨酲皱眉问。
“会的,”萧余汶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似乎就要恢复到原先冷淡的模样,“因为很多人想要抓住那些微不足道的记忆。”
“既然微不足道了,又为什么要抓住?”
“微不足道是相对我,不是他们。”萧余汶拂了拂衣袖,道。
杨酲望着萧余汶,似乎对这个人来说世间一切都不重要。他有些好奇,倘若这个人将来有了眷恋的人,那那个人于他而言一定是像命一样的存在。
他瞥到萧余汶的瞳仁从绿色变成了冷灰色,里面像是装满了月光,但下一秒又恢复了绿色。萧余汶又接着说:“就像溺水者会去抓一根发丝,那是他们最后的奢望。”
萧余汶还提到,执行官的祖师爷被称为“谕师”,那是个很强但也很善良的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无法探知此人的能力如何。他独来独往,前半生戴着青面獠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协助旻穹挺过一次危机事件,后半生则开辟了织梦居新的职位。
还有一种最特殊的存在——神灵。这类角色又分为两种,包括“初创神灵”,以及后天修炼而成的。有人说他们是生物文明对自然的集体意识投射,当某类自然现象被赋予超越物理属性的文化意义时,例如春雨被大多数生物视为“希望”,冬雪时常掩盖生命,所以它便是孤独沉寂的隐喻,这样的概念核心逐渐凝结成神核,世间便有了神。也有人提出,“初创神灵”不在以上概念范围内,他们是命运,或者说“天道”捏造投放的,为的是平衡世间善恶百态。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初创神灵”究竟有几位,更没有人可以窥探到这背后更深层次的秘密。
一切企图接近真相的人,似乎都被抹杀了……
神灵超脱一切,可以体悟人间喜怒哀乐,他们是生来就被选中的存在。他们生来背负神格,肩负守望的责任,而神核耗尽之日,便是他们陨落之时。旧神陨落,命格收回,命运会自动臻选下一任神灵,直至新神诞生。
“你说一切都有因果报应,那神灵也会有代价么?”杨酲抬眸,再次看向萧余汶的眼睛。
说了很多的萧余汶突然沉默了,他垂下眸。
杨酲很敏锐,他意识到了什么,“神核耗尽的条件是什么?”
“自我放逐,或者与天道签下‘黄昏契约’。”
“……什么?”杨酲没听明白。
“好啦,今天的问答环节结束了。”萧余汶淡淡地笑着,“很多事你慢慢都会知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杨酲直视着萧余汶的眼睛,“我最后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萧余汶无奈地笑着,像是在看待一个非常好学的学生,“好学生,我说了……”
“你是最后的那个角色吧?神灵?”
萧余汶的眼睛蓦然睁大,后又徐徐舒展,他的声音变得空灵而又悠远,“你很聪明。是啊,我是一个神灵。”
“但我是意外诞生的,是这世间无用,且本不该存在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