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昭看见消息时已是第二天,他正打算从后门堂而皇之进去,却脚步一转,蹲守在阶梯教室旁的楼道回复。
【昭:那你怎么想】
严彻要么否认,那他就再也不踏进这扇门;相反,但凡严彻给他一点信号,他都会将计划进行到底。
遗憾的是,十分钟过去,手机那头并没有任何动静。
许昭站起来,缓缓发麻的双腿,原地蹦跶了几下决定去直面惨淡的鬼生。
严彻那群同学看到他还是乐呵呵地喊“小橘猫”,有几个夸他们昨天舞台效果牛逼,可是当事人却没出现。
许昭失神站在教室中央,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没有严彻。
至于么?他想。
至于为了躲他连课都不来上么?
教授盯着许昭,良久才清清嗓子:“这位同学,坐下来听讲。”
其他人都笑了,纷纷转头看他。
“对不起老师,我走错教室了。”许昭低头往后出去。
“你是这个班的吧?”教授出言制止,他对这位小同学有些印象,发色过于亮眼。
许昭索性破罐子破摔,转回头:“老师,我只是来陪喜欢的人上课。”
话音刚落,班里跟被捅的马蜂窝似的,响起一阵阵起哄声,一群男生喊着“我靠牛逼。”
教授扶扶眼镜:“咳,那你……出去吧。”
严彻的室友们在座位上抓耳挠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来小橘猫不仅谈恋爱了,谈的还是他们班的。
只是今天除了请假的,不全都在么?小橘猫干嘛要走。
室长点开严彻一大早给他发的消息,说是突然有急事,让他帮忙跟班长请个假。
一个两个的,都因为不爱听宏观经济学,找理由呢吧。
许昭离开教学楼,跑到了他们自己的学院楼,他们社团分属外院,在那儿有一间供开展活动的小教室,很小,摆了一架鼓、一张沙发床和几台音箱后都快迈不开脚。
他到时,钟意还瘫在沙发上睡觉,姚晃把电脑敲得劈里啪啦响。
“来了。”
姚晃跟他招呼,许昭点了个头,黑色冲锋衣领把他整张脸裹得严严实实,气质看起来有点冷。
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没玩手机,眼睛空愣愣地盯着墙板。
姚晃又打了十几分钟字,才抬起头看他:“今天没课?”
“你不是我隔壁班么?”许昭牵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
姚晃难得被他呛,想了想又说:“经济学的早课,你不是每逢周一非去不可?”
许昭身子往后一靠,轻飘飘地答:“人死了,不用去了。”
姚晃愣住:“真的?”
“当然是假的,开个玩笑。”许昭朝他龇牙。
钟意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他睡了多久许昭就坐了多久,一动不动跟个木偶一样,中途姚晃过来给他俩送了份吃的,发现许昭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挪动过。
钟意揉着眼睛,随手撩开面前的碎发:“小昭?你怎么没去跟你男神上课?”
许昭一整天,连严彻的专业课带他自己的课,都没去,课前点名、抽问忽然变得一点都不可怕。
因为他和严彻的对话框在过去七小时里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钟意爬过来拍拍他:“怎么了昭昭?”
许昭这才魂魄复位,撑着膝盖抓起两鬓的橘毛,苦恼道:“钟意,我玩笑好像开大了。”
钟意听他讲完事情原委,问:“他真那么跟你说的?”
许昭晃了晃脑袋。
“我觉得他对你有意思。”钟意斩钉截铁地说。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肯定我的回答,又不是所有的同性恋都跟你一样。”
“对呀,又不是所有的同性恋都跟我一样,”钟意撑着沙发靠背,懒懒地说,“他这种,就是典型的闷骚。”
“别这么说。”许昭瞟他一眼。
“哎哎,”钟意高举双手,“我只是实话实说,不是你让我帮忙分析嘛。”
门锁喀拉一阵响,两人都望过去。姚晃拎着两杯奶茶跟他们面面相觑:“……”
钟意一骨碌钻下去:“光光真好!”
姚晃空的那只手虚虚扶了扶他的腰:“跑这么快,急什么?”
钟意探手过去摸他的奶茶,下巴就抵在姚晃肩头,懒洋洋地蹭了蹭。
这姿势,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许昭眨了三下眼睛,开口:“晃哥,离他远点。”
最终许昭被赶出了活动室,姚晃在混乱中给他塞了奶茶。
热的,甜得要命,许昭喝了两口莫名牙疼。
***
星期一早上五点半,严彻被手机振动吵醒,他本来就觉浅,出了阳台,外面天还是昏沉沉的。
“喂,奶奶?”
“小彻啊,你两个婶婶闹着分家自立门户,我跟你奶奶劝都劝不动,你爸爸妈妈的房间都被搬空了,造孽啊……”
“爷爷,我买票回来一趟。”
“学校里走得开吗?”
“没事,这两天放假。”
“好……那就好,哪天回来给我们打电话,去村口接你。”
“好。”
挂断电话后,严彻不由自主点进许昭的对话框,把两人这些天的对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说的很少,许昭话密一些,还喜欢发各种符号和表情。
看完后,他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对着远方起雾的山峦发愣。
来不及跟室友告别,他麻利地捡了几身衣服,摸黑出校门。
深秋时节,天亮得晚,路上有一盏没一盏亮着灯,严彻在早餐铺买了两个包子一杯粥,热乎乎的米粥流入胃里,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耳朵,整个人才舒服不少。
严家情况很特殊,爷爷膝下三个儿子,他爸年纪最小,也最没出息,年轻时靠一张皮囊混迹花丛,娶了他妈,生下严彻。之后两人外出打工,一走就是十八年。
什么样的父母能丢下嗷嗷待哺的亲骨肉,一走就是十八年,并且这十八年里一个信儿都不往家里带。
严彻不关心,他只当没这个爸,也没这个妈。
然而十八年后,消失已久的严家父母忽然又有了音讯,不是本人带来的,而是两个跟严彻长得颇为相似的小孩。
同一个招,他爸妈用了两次。
多狠,一次性毁了一大家。
严家祖辈没那么心狠,只能捡起不成器的儿子儿媳撂下的烂账,一本一本没日没夜地算。
熬穿灯油,熬烂枯骨。
严彻也没遗传那两人的冷血,他自愿接过两个拖油瓶,陪着爷爷奶奶慢慢熬,总有出头日。
祖辈总说,祸不单行。严家大儿子二儿子叫嚣着分家产,每人要了田、房不够,还想着抢严彻家的。
他两个好婶婶义正词严:“彻彻是读书人,以后也不靠这点儿地生活,还不如给我们两家。”
老人还没开口,底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说实话,严彻不稀罕那点地,也不想从老人手里抢饭吃。
但他爸妈的房间,奶奶收拾得干净温馨,搭了两张床,睡的是严彻和弟弟妹妹。
那是他唯一的庇护所,外人侵占,他绝不允许。
二十多年来,除了物质生活匮乏,严彻一直顺风顺水,凡是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凡是他不愿退让的,没人能抢走。
这次也不能。
火车驶过南方平坦的原野,海城湿润的气息渐渐远去,太阳慢慢攀升树梢,严彻点进微信,顶端却变红了,提示他网络不可用,他惊疑地点开短信,最新一条来自一小时前,通知他手机已欠费,无法使用网络或通讯服务。
他懊恼地抵着窗玻璃,攥紧手机,想着下车到路边店里蹭个网。
海城到芜城,高铁票价接近八百,火车打折后只要两百三十,时间却长了两倍。
四十三个小时里,严彻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迷迷糊糊睡几个小时又醒,现在是淡季,车厢里没什么人。醒了之后他泡一桶泡面,吃完看书或者看看风景,间或给手机充几回电,只为读许昭给他发过的信息。
最底部那两条零点五十二分发的消息还孤零零地杵着,许昭看见了吗,回复了吗?
不,严彻最在意的,不是许昭的回复,而是“男朋友”三字。
许昭喜欢男生吗,如果是,会喜欢谁呢?
许昭太耀眼了,几乎每个人见到他的一瞬间,都会被他身上的光芒吸引。
被许多人包围的他,会选择更炙热的一方吧。
严彻觑见窗外嶙峋的黑影,火车正驶入大地贫瘠的深处,穷山恶水,他的来处。
他阖上眼睛,等待更深的黑暗来临。
严家落在村庄入口,拐过溪涧和高地,就能看见他家的土坯房。
严彻远远便看见了两束电筒光,走近才发现举电筒的是两个小墩子。
“天这么冷,怎么带出来了?”
他一只手抱一个,跟爷爷奶奶慢慢往家里走。
老人走得慢:“家里黑,风声又大,怕受惊吓。”
肩上两个小孩捂紧了他的脖子,给他暖耳朵。
男孩先叫“彻哥哥”,紧接着女孩也跟上细细的一声。
严彻把两小孩往上一抛,抱稳了:“哥哥回家了,不怕。”
回到家,两个老人把灶里的热饭菜端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他吃。
严彻吃到一半,想起手机没网的事,把碗一放:“爷爷,这个点,老张家门还开着吗?”
奶奶道:“这么晚了,找他有事呢。”
“有急事。”
“应该还开着。”
严彻抓起手电筒,匆匆往外走去。
在张家店面前连到网,严彻先给手机充了五十话费,才心情紧张地点开许昭微信,不停刷新界面。
十几秒后,页面加载出来,一条是两天前发的,还有一条是一天前,而就在手机恢复信号的当下,又有一条语音弹了过来。
每条中间都隔着十几个小时,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态度。
【昭:那你怎么想】
【昭:我开玩笑的。】
严彻胸口突兀地皱缩了一下,他点开新到的语音。
许昭的嗓音含糊黏滞,染上了酒味,像对人耳语一般。
他说:“我其实挺想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