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的南方潮湿得像一张永远晾不干的毛巾。空气里是压人的湿热,衣服贴在身上黏得难受,手伸到半空,好像都能凭空攥出一把水来。
忆芝出差的这两周,正好赶上当地雨季。大雨几乎没断过,像天被戳了个窟窿,接上了高压龙头。人在屋里坐着,说话都要提高音量,不然隔着那铺天盖地的雨声,根本听不清。
这里是她所在的街道办对口帮扶的安徽某村镇,一年派两批人,重点关照留守儿童,孤寡老人和残疾人的生活状况。
这次轮到忆芝和杨主任一起。她是第一次来,杨主任来过多次,和村官们已经很熟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会雨,笑着回头打趣,“好家伙,我也是头回赶上这么大雨。网上怎么说来着,这雨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
众人都笑了,气氛一时轻松。出差行程的最后一天,任务已完成,这种天气又出不去,大家干脆聚在村委会里聊聊天。
村支书喝了口茶,也笑着说,“我们这里一到雨季就这样,一下就是十几天。今年真是不凑巧,赶上你们来。不然,咱们可以到附近转转,看看茶园、果园,风光可好了。”
话音未落,大门哐得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村干部老张冒着大雨冲了进来。进门时太急,在门框上撞了个趔趄。他穿着雨衣,脸上沾满冰凉的雨水,眼睛几乎睁不开。
村支书看到老张焦急的样子,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老张抹了把脸,气喘吁吁道,“支书,上游水太急,回头湾撑不住了!咱们村得赶紧撤!”
空气仿佛顿时凝住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两秒。
杨主任立刻起身,和忆芝对视一眼。他们都接受过防汛演练,那种迅速启动的意识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村长第一时间打开广播,开始循环播放疏散通知。村干部们在会议室里集结起来,简单布置任务之后,迅速分头行动,开始动员村民撤离。
村支书原本安排了一个年轻干事,带忆芝和杨主任先撤。杨主任摆摆手,“我们不能走,我们都参加过演习,应该留下来帮忙。”
忆芝点头,让村支书赶快分配任务,毕竟多一个人帮忙,疏散就能更快一点。
杨主任和那个干事一起行动。村支书带着忆芝,一起往村子西边去。那边住户稀疏,但有个八十多岁的独居老人,极有可能来不及逃。
雨浇湿了裤腿,鞋子也被水泡透了,地上满是泥浆,每一步都湿滑难行。
沿路他们不断遇上私家车和农用车,几乎每辆都塞得满满当当。孩子的哭声、狗叫声与引擎声混杂在一起。村支书挨辆车嘱咐司机注意安全,余光扫到有人还在往车上搬东西,他冲过去大喊着让他们快走。
两人前脚刚踏进那户老人的院子,空气中突然炸开了尖锐的防汛警报。刺耳的长鸣几乎要撕裂每个人的耳膜。
洪峰预警!
下一秒,脚下传来轰隆隆的震动,整个山脉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随时会崩裂而起。
矮墙上的碎石被震得跳了起来,玻璃窗在雨中发出低哑的哀鸣。
忆芝愣了一下。
村支书脸色猛变,转头冲她大声吼,“来不及了!小罗,快!带着老人上房顶!”
屋后的天空像是被什么巨兽咬出了一口黑洞,云层翻滚着,压得极低。暴雨顺着屋檐狂泻,天地间只剩风声、雨声、和警报的尖鸣。
和村支书一起把老人架到檐下。老人家住的是几十年前盖的砖瓦平房,房顶不高,但歪靠在墙角的木梯已经有些腐朽,被雨水打得摇摇欲坠。
村支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扶正梯子,冲忆芝喊:“你先上去,一个推一个拉!”
梯子湿滑得几乎一步一滑脱。忆芝咬牙踩稳,率先爬上屋顶,马上回身趴到屋檐边,向下面的老人伸出手。
老人动作迟缓,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话,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妈您把手给我,抓紧我——使劲!对,还有两步!”
她一只手抠着屋檐,指节几乎失去血色,另一只手死死拽住老人的胳膊。村支书几乎是用肩膀顶起老人,两人才终于合力将她拉上去。
三个人终于都爬上了屋顶。村支书喘着粗气,眉毛上都是雨。忆芝的雨衣早就脱给了老人,浇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她死死拉着老人的手,把她护在里侧。
“您别怕啊,咱就在这儿,别动。”她贴在老人耳边大声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老人看了她一眼,眼珠浑浊,嘴唇抖着说不出话,只是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忆芝回头向村子方向望去。
洪水奔腾着从远山汹涌而来,沿着村道由西向东漫过,像是一条迅速膨胀的脉络,一转眼就呼啸着冲到了近前。
水流混着泥浆朝房子扑来,地基承压,房顶剧烈晃动着,勉强才能趴稳。
村支书抓着忆芝的胳膊,护着她和老人,嘴里喃喃地说着,“别怕,别怕。”
他嗓子里像是卡了水,嘴唇发青,身上的雨衣被碎瓦片刮开一个大口子。
“我外孙女……”他嚅嗫着,“刚上高中,她非说放暑假要来给我做饭……”
忆芝回头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恐惧,更多的是担忧,完全没有刚才指挥撤离时的镇定沉着。
他的腰弓着,像是被雨一点点压弯了身子。
泥水裹挟着树枝、家具、甚至整块房屋基石,像一只困久了饿疯了的野兽,扬起利爪,怒吼着要吞噬眼前的一切。偶尔有家畜的尸体,被漩涡卷挟着,上下翻动,突然就消失了。
村支书拿出手机,不知道是想要发信息,还是查看有没有救援通知。忆芝这才想起来,也许她应该给罗女士打个电话。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手机屏幕上,她用手胡乱擦了擦,攥着手机,却不敢拨。想了想,把银行卡密码发了过去。
“小罗,万一房子撑不住了,一定要抱住能漂浮的东西。门板、树干都行!不要慌,要保持体力。”村支书徒劳地抹着脸上的雨水,忆芝能看见他在喊,却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胡乱点点头,身上是彻骨的冷,嘴唇不停地打哆嗦。
眼前忽然开始泛白,风从耳膜灌进去,整个世界的声响被抽走,只剩下嗡鸣,像一条冷而平的直线。
眼前倏地闪过一帧小时候的画面。
老爸老妈一起来接她放学。老妈接过她的书包,老爸笑眯眯地从背后拿出一根冰糖葫芦,上面裹着的糯米纸在风中轻晃。她接过来舔了一下,舌尖上顿时沾满甜香。
然后是玲子,在拳馆一拳接一拳地揍她。她都蹲下求饶了,玲子还笑着踢她屁股,问她服不服。
再然后是哥哥,悄无声息地沉入那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冰面的裂口锋利如刀,像是把她的世界也裁掉一个角,再无复原的可能。
她本来以为,这些画面早该模糊了,可它们全都回来了,一幕接一幕。
最后,她看见了他。
那个眼里有光,手掌温热,笑着说“罗小姐,你好”的人。
那个站在夜店二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人。
他和她玩游戏,输了就赖账,捂着脑门不让她弹。
他捧着那束花,逆光而立,用唇语说了那三个字。
他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吻她,可她把他推开了。
她有点后悔。
当时应该好好亲亲他的,至少……应该抱抱他,告诉他,没关系,都会好的。
她打开手机,点开他的名字,手指有些发颤。信号只有一格,仿佛是在提醒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结,马上就要断了。
也许这条信息她不该发,可是她怕,怕真的来不及了。
她飞快地打下几个字,按下发送。可信息旁的圆圈一直在转,始终发不出去。
她盯着屏幕出神,雨水顺着脸滴下来,身子抖个不停,也分不清是冷,还是怕。
忽然就觉得好笑。
她做了那么多取舍——物质、感情、还有他,她统统放弃了。
以为这样,就可以轻装前行,坦然走向那个混沌的终点。
可现在看来,她可能连那一天都等不到。
不是所有的结局都能按部就班。
有些人,会在毫无预兆的一个下午,被意外吞没。
她所设想的、准备的、构建的……此刻看起来,全都一文不值。
如果这个屋顶就是她的终点,她想让他知道——在那一刻来临时,她想到的是他。
如果明天还会来,那她的人生,也许可以换个方式继续。
一根巨大的树干被洪水推着,朝他们脚下的房子撞了过来。撞击的一瞬间,树干劈裂,屋体剧烈震动。老人身体一歪,没撑住,手掌被瓦片割破,哀叫了一声。
忆芝尽量稳住平衡,伸手揽住她的身体。房子还在晃,她左手却一滑,手机咚得一声掉进了水里。
她下意识伸手,抓了个空。
她的唇动了一下,只来得及说出他名字的第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