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之后,北京几乎是一秒入夏,薄外套都穿不住了。街上行人干脆提前换上了夏衫。
这一周,忆芝每天要跑通州,参加无障碍环境建设的联合督导协调会。
周五下午散会早,她和领导通了个电话,汇报了最后一天的议程。领导通情达理地让她直接回家休息,不用再回单位了。
父亲住的疗养院离这儿大约二十分钟车程。她叫了车,又拐进路边一家便利店,坐在玻璃窗前的用餐区等。
店里已经开了空调,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落在手背上,有些燥热。
她漫无目的地在光线里晃着手指,看影子在桌面上跳舞。
她一般是每两周的周末来这里,之前还和靳明撒谎说“值班”。工作日突然出现,接待处的护士见到她,倒是挺热情,“哟,怎么今天来啦,歇班啦?”
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走过去拿起笔签到。
拿过访客登记簿,她的动作顿住了。
访客记录的最后一行,是他的名字。
“靳明”。
她太熟悉那字体了,笔触锋利又收着力道,签名也不龙飞凤舞。
就像他本人。
护士似乎也才想起什么似的,“有人在陪你爸说话儿呢。之前和你一起来过的那个大高个,是你男朋友吧?”
忆芝好像没听懂,半天才“嗯”了一声。
护士没察觉她语气里的迟疑,仍自顾自说着,“你们俩安排得挺好,分着来。老人家总有人陪,不寂寞。”
她往前翻了翻登记簿,他的名字一行一行,工整清晰,几乎每周都在。
而且,全是在工作日。
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冷不丁地扣住了心口。
她早该想到的。
他来过。
不是一次,是一直。
病房的门半敞着,透出一道暖光。
她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有些低哑,说话慢——是父亲的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句语气含混的北京话。
另一个嗓音柔、稳,带着往常不曾听见过的亲热调子:
“zhei是我们单位食堂做的鱼香肉丝。您上回不是说酸口儿不够嘛,我让大师傅调了口儿,您今儿再试试?”
“不儿,您就甭惦记我了,我吃了来的。今儿外头不热,我也正好顺道儿,哪儿都没耽误。”
“忆芝在杭州,好着呐,就是忙。我上礼拜出差还瞧着她了。您猜怎么着,又胖啦,脸都圆啦。”
忆芝站在门外,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是靳明,她当然知道。
但他的语调和她熟悉的那个人不一样。
他平时说话字正腔圆,不刻意端着,可是连说笑话都带着CEO的范儿。他自己开玩笑说那叫领袖气质,控制不了。
可现在他说的是一口浓得化不开的京腔儿。没有油腔滑调,听上去就像胡同里长大的老街坊,上个普通的班,到点就回家吃饭,跟谁都能落座侃两句的那种。
像是刻意压低了身份,收了气势,换了说法,只为了让一个茫然的患者听得懂、听得顺、听得亲。
她没见他那样说过话。
哪怕是跟她,哪怕是两个人最亲近的时候,他也没收过自己的棱角成这样。
她听得出来。
这不是伪装,是他很自然地,把自己放进了父亲的记忆里所剩无几的那个世界。
忆芝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父亲见了她,笑着打了个招呼,“曲医生,你来啦?”
他的记忆混乱,没有规律,有时候记得她是“曲医生”,有时候完全不认识。一开始她还试着纠正他,后来觉得那样会让他更困惑,便随他去了。
靳明下意识回头,两人眼神一碰,他愣了一下,和她点了点头,又马上恢复到刚才和老人聊天的状态。
父亲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向她扬了扬,“忆芝的信,靳明儿帮我捎来了。”
那信封比她平时用的大了一圈,颜色也不一样,封皮上同样细心地贴了邮票,手写的地址是他的字迹。
她的手已经在包里摸到了自己准备好的信,又放下了。
老人小心地把信封收进床头柜的抽屉。她看向靳明,用唇语说了声“谢谢”。
他只轻轻点了下头,没出声,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握了下。
父亲把信收好,抬起头打量着两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靳明儿,你有对象没?”
靳明一顿,下意识看了忆芝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人已经摆摆手,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闺女,人特实在,长得也好看。就是太忙,一年到头见不到人。你们俩,说话办事儿差不多,兴许能投脾气。”
“就是她上班儿远了点,在内个……”他迟疑了一下,像是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着地名,眼睛忽然一亮,
“广州。”
两个人都没有打断,也没有纠正他。
他又看向忆芝,礼貌地笑笑,“其实这位曲大夫也不错。岁数是比你大点,岁数大更会心疼人。”
靳明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老人的记忆肯定已经全乱了。
他没笑,坐得挺正,听得很认真。
忆芝倒是没什么反应。曲大夫是父亲刚开始就医时的医生,四十多岁,单身,有个孩子。
在父亲这里,她的身份是随机的。
老爸还在絮絮叨叨地当着糊涂月老,说着说着咧嘴乐了,“我也是盼着你们年轻人好,你们别嫌我烦啊。”
屋里静了片刻。
靳明笑了一下,先看了一眼忆芝,又转头看向老人,语气轻柔而真诚:
“您闺女……如果真愿意凑合我,那是我八辈子的福气。”
这句他说得是标准普通话。
他是说给她的。
他把“你”藏在了“她”里,把“我想你”埋在了“要是你愿意”里。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处处试试。”
他也没冷落了面前的“曲医生”,“要是有合适的,给我们曲大夫也介绍介绍。”
靳明低头笑了笑,轻轻应了声:“成。”
忆芝坐在一边,低着头,像是专心在拆湿巾的包装,可指尖抠了几下,都没能揭开那层胶带。她索性停下来,盯着那点没撕开的边缘,看了很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照护中心大门,忆芝低头划着手机,准备叫车。
靳明拿着车钥匙站到她旁边,侧头看她,“我送你吧。”
她没说话,周五晚高峰,从通州回市中心,至少要开一个多小时。
“总不至于连搭我车都不愿意吧。”他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抬脚往停车位走,“上车吧,别逼我注册网约车司机。”
忆芝坐进副驾,Brabus再宽敞,她也从没觉得副驾和主驾的距离这么远。
抬头看向窗外,天蓝得很干净,一朵云都没有,夕阳照得眼睛发涩,她不知道视线该落在哪里。
“你和我爸,刚才还编排我什么了?”她声音里带上一点笑意。一想到父亲胡说八道,他还听得认真,她就觉得好笑。
“他长期记忆也不太准,你听听就算了,别都信。别真让一老头儿忽悠了。”
靳明握着方向盘,侧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
“他说你小时候把他写给你妈的信藏起来不还。有这事吗?”
她笑出声来,“还真有。我不但藏了,还在胡同里大声念过,最后挨了一顿胖揍。”
靳明也笑了,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正好也看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秒,笑容又慢慢收了。
沉默了一会儿,忆芝重新开口,声音低了些,
“我上网查了,就算是百分之一的股权,也不是你随便写个协议,让我签了就能送的,对吧?”
靳明没否认,点了点头,“嗯。”
“我开过董事会,审计、法务、公证一个都没落。”他没有回避,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坦然,
“你要是觉得我骗你,那就算我骗了。”
他没有解释,没有为自己开脱,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做了,但我不后悔。
忆芝心里发涩,一时间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谢谢?太轻。
说你不该这样?字她已经签了。
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做到了这个份上,她怎么舍得再说狠话。
“秦逸他们说你什么了?要不,我和他们解释一下吧。”
哪怕在他的朋友圈里,当一个分手了要钱要房子的女人,总比让他挨挤兑强。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嗤笑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解释?”他笑着反问,“说那是你的分手费?还是说你把我甩了,我还巴巴地倒贴?”
他说着摇了摇头,打开车窗透气,轻声笑了一下:
“你别给我添乱了。他们想说就说呗,我不在乎。”
“而且……你要真把这事理解成分手费,我得再送一套房,一辆车,再附赠几句肉麻的话。你想听吗?”
他说得油腔滑调,像个公子哥儿,吊儿郎当的劲儿说来就来。
她这次不会再被他糊弄了。她知道他又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可是谁来保护他呢?
这份股权信托,是他为她做的最温柔又最极端的决定。连她最怕的那个未来,他都已经提前为她写好了方案。
可他把自己用这种方式和她绑在一起,等那天真的来了,谁来照顾他?
她低头,包里静静躺着那支从他办公室带走的笔,旁边是她准备好的信封,放在一起,就像她和他无解的将来。
车子行驶得不快,导航在耳边提示着“前方路段拥堵,建议绕行”。靳明把车拐进一条小路,停在路边,熄火。
他手还握在方向盘上,目光落在前方,却忽然开口。
“忆芝,我们非要像现在这样吗?”
她呼吸梗了一下,她听懂了,可又不敢听懂。
他接着说下去,“你怕以后会变成负担,怕把我耽误了。”
他把她心里小心翼翼藏着的逻辑,一句句念了出来。
“我不是没想过这些。”
他又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车窗缝:
“你以为你为我好。可你看我现在好吗?”
她还是没说话,但指尖攥紧了包带。
靳明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终于软下来一点:
“你好像特别清楚自己要什么。那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局面,你开心吗?”
忆芝看着窗外,眼神没聚焦。
她的确想过无数次,这是“为了他”的选择。
可这一刻,她忽然有点动摇了。
她知道,如果她违心地点头,说“开心啊”,他会认了。
但如果她不说,他就还会等。
她想碰碰他的手,可又怕被他握住,更怕自己想被他握住。
“我给你讲讲阿尔茨海默病人家属,会经历什么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讲起父亲发病的过程。
“你别看我现在,没事人似的,写信、念信,平心静气地陪他聊‘忆芝’怎么又没来,过得好不好。”
“刚开始,我和我妈都挺懵的。觉得他就是记性不太好,我们多照顾点就行。”
她顿了顿,像在咽下什么难挨的情绪,
“有一天早上,他想煮面。煤气开着,没点火,手里拿着空锅子,呆呆地看着案板,整个人像断了电。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该干嘛。”
“再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认识我了。”
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之前他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还知道我是他女儿。那天我吓坏了,一直哭,拿全家福给他看,跟他说我是谁……”
她低着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艰难。
“可是完全没作用。他还是不记得我了。”
她手指摸到包里那个信封,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给他写的那些信,全是从网上找来的素材,改改,抄一遍。”
“一开始我自己写,一边写一边哭,信纸都要换好几张。有时候一股无名火,笔都摔坏了,拿毛巾捂着头躲在卫生间里嚎。”
她尽力地想笑一下,可没有力气笑出来。
“我从来没有和这件事和解。只是习惯了而已,甚至开始投机取巧了。我不能让你也经历这些。”
靳明的手还握着方向盘。窗外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路,有风吹过,树影一闪一闪掠过挡风玻璃。
她每说一句,他眼前的世界,好像就更黯淡一些。
“你想保护我,我知道。”他声音低下来。
“但你得明白,你不能替我决定我能承受什么。你怕我疼,就自己扛着,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他停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路,眼神发空。
“你爸现在不认得你了,可你还是来看他,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他心里有个位置,是留给女儿的。”
“哪怕有一天他连这这个都忘了,你还是会来。因为你看到他还能吃饭、还能说话,你知道他还在。”
“你怕会伤到我。可你肯定比我明白,有些人,只要还在就够了。”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
“你在,对我来说就够了。”
忆芝早已泪流满面了。她无声地哭着,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翻包,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巾。
靳明伸手打开手套箱,从里面抽出纸巾盒递给她。
她抽了几张,边擦脸边哽咽着数落他,
“你怎么这么轴啊……我跟你说不明白……”
说着,她去拉车门,要下车。
门锁着。
她又拉了一下,还是锁着。
他看着她,手指搭在开锁键上。
下一秒,他没有开锁,反而轻轻按下了童锁。
那一侧的门,彻底打不开了。
“别走。”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厉害,“你坐着,别动。”
她没再和门较劲。
两人就那样沉默地坐着。
车停在路边,打着双闪。天已经黑了,这条小路没有灯,只有双闪的声响一下一下,像心跳。
他的手松松地搁在膝盖上,像是真的没力气了。
她慢慢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冰凉。
这一次,他没有回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