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温度很暖,暖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这天是平安夜。北京的圣诞氛围一向不算浓,尤其到了深夜,街头零零星星的彩灯挂着,却已没几个人停留。靳明让司机绕道王府井,说是去天主堂那边看看,说不定那里热闹些。
忆芝没回应,也没反对。
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也不是冷战那种沉默,只是安静得几乎抽离。平时她话也不多,但今天身上的气压特别低,像心思被按进水底,一点声音都浮不上来。
靳明握着她的手,指腹缓慢摩挲着她的指节。有司机在,他很少这样主动亲昵,一般是她挨过来和他嬉笑。但今晚,从晚宴出来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没放开她的手,像是怕哪个红灯一停,她就会开门下车走掉。
她没有挣开,但也没有回握。
这一点,他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些,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前方。
车子驶过东长安街,转进王府井。街边有雪花般的串灯,悬挂在槐树枝头,冷白和金光交错,在风里轻轻晃动着。
靠近天主堂那段,布置得确实更用心些。圣诞树已经亮了,临时搭建的木屋售卖着热红酒、烤肠和华夫饼,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着圣诞帽在教堂门口合影。
沿街那些奢侈品橱窗,也早就换上了圣诞主题。香槟金的丝带,泡泡雪和烛光,昂贵饰品摆在层层梦幻布景里,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童话。
平时她路过,说不定还会停下来拍拍照,咂咂嘴说句“挺会整”。但今晚,她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那些光太亮,太讲究,太会讨好人了。
可她今天,就被打扮成那样。
看着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她好像看见了自己,别扭地站着,被人审视,品头论足。她赶紧别开眼。狂欢后的一地垃圾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靳明本以为她会喜欢。他不信教,但小时候在美国,每当圣诞前夜,父亲喜欢开车带他出去转转,教堂门口总是人头攒动。他记得那种气氛,温暖、宁静、爱意流转。他想,或许换个地方,她能好一点。
可车窗外的一切,她看得很平静。
那些灯光、圣歌、热红酒的香味,在她眼里都像在玻璃之外播放的一场默剧。明明光是亮的,人是笑着的,可她的目光仍然空着,像在看一张印刷品。
靳明收回视线。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她今晚不止是累了。
今晚的慈善晚宴,是他三周前就提起的。
“一般是下面的基金会派代表,但年底这次规模大一些,我也得去露个脸。”他站在那,语气里带着身不由己的自嘲。像是这类场合,既然不得不去,还不如装作已经习惯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就当一起过圣诞了。我们基金会认捐了四桌,邀请了不少熟人,你去了不会太不自在。”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约她一起吃晚饭。他没有说“你跟我去”,也没有说“我带你去”,那种作为附属品出席的语气被他刻意避开了。
开口前他在脑子里反复斟酌了很多遍,到底该怎么说,怎么邀请她去。
他太清楚这种场合的“女伴”通常是什么意味。
——妆容得体、穿着体面、说话有分寸,随时准备展现得宜的笑容,配合男人进退。
站在男人身边,像个华丽的物件。
就算太太团在一起闲聊,谁先说话,谁捧着谁,座次,礼数,全都得看男人那边排得上什么号。
互相之间大差不差的,更是要暗地里别苗头。钻石的产地,看秀的位置,孩子的UTR排名,句句不点名,刀刀都在比较。
那地方哪有什么友谊,就算你想置身事外,不主动挑衅,也总会有人来挑战你,当你没底气,好欺负。
她若真要变成那样的人,他第一个得别扭死。
可他也清楚一点:他已经认定她了,她就不能一直隐形。
在名利场这种地方,男人身边的位置不允许长期空着。哪怕他想空着,外界也会不停运作——往里塞人、塞眼线、塞联姻。最好的情况,是拿他当所谓的好归宿。
他不缺应付的办法,但“应付”太被动。他需要让别人知道,自己身边的位置,是她。
他要让她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不是展示,而是以事实宣告:他有人了,别再打主意。
忆芝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问,“你希望我去?”
他没回避,“我希望……你愿意来。但如果你不想,就别勉强。”
她笑了下,没再多说。
她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街道系统上上下下,领导视察、接待调研,大事小情她都应付得滴水不漏。在慈善活动上做一晚得体的女伴,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她明白,这一晚不只是去看看。从他开口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要以“他的人”的身份登场了。哪怕靳明不在意,也总有人会替他在意。
他在尽力保护她,避开那种身份差距的暗示,但那种差距并不会因为他的温柔就不存在。
她当然可以拒绝。可她听出了他话里没说透的那一层:圈层、规则,有些东西是他自己都改变不了的。他也不想,但他不能不去应付。
现在他邀请她并肩,她也愿意为他走进去一次。虽然她知道:这个走进去的过程,绝不可能不疼。
“那我哪天找玲子一起出去逛逛,”她故意调皮地看向他,“买条裙子。”
她知道自己衣柜里的衣服,撑不起这次的场面。
她说这话时语气轻巧。他却回得很实在,“我把SKP给你搬来。”
她以为他开玩笑,直到Van Studio造型团队出现在了顶楼公寓。
一共来了六个人:首席造型师,服装设计师,外请的合作化妆师,三人各带一个助手,拖着几个巨大的黑色箱子进门,安静又专业。
他们都穿着黑色调,气场极其统一。没有品牌Logo,说话低声细语,只有袖口藏不住的饰品和刺青,显示出他们来自时尚行业的暗纹。
造型师助手先介绍了团队背景。忆芝只记住了几个合作过的名字,全是内娱热搜榜的常客。
造型师打开iPad,向她展示活动资料与视觉提案。几组礼服风格、妆发造型,连宴会灯光下不同材质的反光效果都考虑到了。
“这场晚宴虽然名义上是慈善募捐,但核心圈层高度集中。”
“按照主基金会的理事单位背景,我们建议……不跳脱、不抢戏,但细节必须撑得住。”
“您的气质很好,可以走简约明亮的方向。”
忆芝坐在客厅中央的高脚椅上。镜子、补光灯、整套试妆工具全带来了。她不太自在,却也没有反抗,只是尽可能配合。
化妆师是个剪着清爽短发的女生,发尾染着一层高级灰,面容带着几分中性气质。她站在忆芝身后,一边试妆一边柔声说,
“您骨相非常好,长得又甜。我们不走大红唇那挂,轻松自然点,反而能出奇制胜。”
说完还在她耳边低声补了句:“这种场合,返璞归真才最吃香。”
忆芝对着镜子笑了笑。她不讨厌这个团队,只是有些事情,她仍然不明白。
比如——无论是走高冷路线,还是温婉贤淑,为什么大家要去争这种胜负。
试衣环节更难。抹胸、斜肩、高开叉款式她全跳过。最后定下一件黑色缎面的长袖贴身礼服:不露、不抢、不出错。
服装设计师是某品牌的高定线总监,脸上有着微妙的不甘。
她从业十几年,见惯了各种客户。年纪轻的心气太高,年纪大的容易发福,好不容易来了个脸蛋身材气质都挑不出毛病的,简直像捡到宝一样让她热血沸腾,恨不得把为明星红毯准备的款式一口气往外翻。
灰蓝色纱质那套她心里早打好了草稿。坠钻配手工刺绣,拖尾刚刚好,既清冷又夺目,走在宴会厅里一定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况且服务预定单上备注“预算无上限”,她觉得这位客户的身份也一定撑得起。
可客户偏偏挑了这条低调的黑色礼服,简洁、保守,完全不像她设想中那个打破规则的登场方式。
她试着劝了一句,被轻轻拒绝了,对方态度不冷不热,却不容置疑。
她也只能收声退开,把那张裙子草图悄悄压在了文件夹底下,心里还念念不忘忆芝这张脸,想着哪天请她当模特,为她再做一次造型。
首饰是最后确认的。造型师助理展示了几组适配礼服的珠宝图册,其中一套设计最为简约:钻石镶嵌勾勒出流线型的花瓣轮廓,点缀一颗蓝色主钻,优雅克制,不像其他几套那样夸张。
忆芝扫了一眼,指着那一套:“就这个吧,看起来挺简单的。”
助理低头看页面,愣了一下,连忙翻看资料确认。造型师已经走过来,一眼就瞥见她指的是哪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个怎么在选项里?”她低声训了句,“这是Harry Winston早年的archive款,不出售,只能借。”
化妆师凑过来,看了眼款式,拿出手机搜索出几张图,“去年那场红毯大战你记得吗?她那条裙子,当时挺出圈的,配的就是这套。”
忆芝看了眼图片上的明星,“……霍。”
她小声感叹了声,神色倒也轻松,“所以这套可以借?其他几套都得买?”
造型师点点头,“是的。我们原本只整理了自购方案,这套……助理失误了,抱歉。”
“没事。”忆芝翻了翻其他几组首饰,风格都更浮夸些,标注着型号、价格,每一件的标价都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她没再多问,直接拍板,“那就这套吧。既然能借,就不劳民伤财了。”
语气是那种松了口气的轻快,甚至还带着一点节俭过日子的理智满足。
她是本能地觉得:撑撑场面而已,借就行了。明星都借,她算哪门子要买?
造型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吩咐助理:“做好登记,联系品牌方锁件。”
她这一天下来,光顾着感叹“原来明星也不好当”了,却没注意到,造型师转过身,眉头皱了一瞬。
她不知道的是:在真正的上层场域,你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替你表明你是谁——或者你,不够是谁。
不管这首饰值多少钱,哪怕是高奢孤品,“别人戴过”这四个字,绝不是光环,而是身份的分割线。
UTR:网球UTR(Universal Tennis Rating)是一个用来衡量网球选手水平的积分系统,适用于所有年龄、性别和级别的网球选手。很多大学会根据UTR分数来确定录取标准。
Harry Winston:高级珠宝品牌,archive款,类似于典藏款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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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名利场1——Harry Win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