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C的现场,比忆芝从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炸裂得多。
音乐像一记记重拳砸在人胸口,灯光狂闪,英文、粤语与普通话解说不断穿插啸叫,场馆内人声鼎沸,几乎听不清彼此说话。
八角笼上方的360度环绕大屏幕,循环播放着过往选手的KO名场面,比赛还没开始,现场观众已经嗨到起立。有人挥舞着选手的围巾,有人举着啤酒高声呐喊,各种语言在空气中交汇成一团躁动的浪潮。
他们的座位不在最前排,却也足够近。更让忆芝兴奋的是,前方几排,她一眼就认出了张伟丽。
她眼睛一亮,抓着靳明的手拼命晃,兴奋地指着前方,“你看!是伟丽!张伟丽!”
靳明早就看见那些嘉宾了,这会儿只看着她笑,问她,“要不要去合个影?我应该能找到人打招呼。”
忆芝眼神还黏在偶像身上,头都没回,“太麻烦了,别打扰人家。”不过还是默默把手机塞到靳明手里,小声补一句,“拍几张……别太明显。”
靳明笑着接过手机,拍了几张她和偶像背影的同框照。递还给她时,她低头翻着,眼睛都在发光。
他轻轻碰了碰她膝盖,“怎么只跟偶像合影,不跟我来一张?”
忆芝嘴上笑他什么醋都吃,干脆一转身坐在他腿上,让他从后面抱着,从他臂弯里伸出手机自拍。拍着拍着,还拉着他领口,咬着他下唇亲了一口。
身旁立刻有人吹了声口哨,她一点没害羞。
可能是想起了夜店那回,也是被她这样亲,靳明的耳朵立刻泛了红。
比赛开始,擂台上的拳手迅速进入贴身肉搏,拳风夹着喘息砸响,每一记击打都实打实落在对方身上。拳手的肌肉在灯光下清晰起伏,汗水飞溅,在台上扬起一道道碎光。
每一次重击,全场几乎同时爆炸,仿佛每个观众都替他们挨了一下。
忆芝是真的看得入了神。
她还牵着靳明的手,却因为紧张死死攥着他的指尖,完全没察觉。身子自然前倾,整个人被那种几近原始的搏斗牢牢吸引住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比赛,但在现场,在这种没有转圜,没有保留的肉搏面前,这种热血淋漓的真实,比任何屏幕都来得冲击。
这就是她喜欢拳击的原因。
不是为了赢谁,也不是为了发泄情绪。她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疲惫,身体搏斗到最后,连血液流动和毛孔扩张都能察觉得到。汗水流下来,呼吸中带着铁锈味,心跳冲上头皮,脑子却异常的清醒——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靳明安静地坐在她身旁,手掌自然地落在她膝盖上。商场沉浮多年,他见过无数不见血的搏杀,反而在这种真刀真枪中,看得很平静。
他没有跟着起哄,只是沉稳地看着擂台,偶尔转头看她,眼神温和而专注。
从银河综艺馆出来时,场地里的灯还亮着,像一场不肯落幕的演出。
人群正往外涌,情绪还没退,所有人的耳膜被一整夜的喊叫声震得发胀,嗡嗡作响,不知是热血未凉,还是酒精尚未退烧。
他们走得不快,顺着潮水般的人群慢慢往出口去。靳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像是怕她在人流里被冲散。
“回酒店?”她偏头问。
他挑了下眉,“饿吗?去吃点东西。”
她扫了眼人潮,这种大型活动一结束,观众大多要去找地方喝一杯。
“怕是到处都要等位吧。”
毕竟澳门就这么大。
他拉住她的手,“跟我走。”
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氹仔码头上了轮渡,她这才明白,他们是要去香港吃这顿宵夜。
她低头笑了笑,觉得这人实在是细致到讲究。
他们坐在轮渡靠窗的位置。船缓缓离岸,身后的澳门像刚谢幕的舞台布景,喧闹的华彩渐渐后退,退进海风和夜色里,退到只剩一团模糊的光晕。
忆芝望着水面一闪一闪的碎光,像最后一回合灯光炸响时,顶棚飘下的彩纸,纷纷扬扬落进海里。
轮渡上人很多,嬉笑喧闹,只有他们这片角落是安静的。她有些累,轻轻靠在他肩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手背上轻敲。
她的头发微凉,带着海风的潮湿。
靳明低声开口,“刚刚最后那个飞膝踢 ,你有没有觉得裁判判得太快了。”
她抬头看他,“你也注意到了啊?我以为你全程都没怎么仔细看呢。”
他笑了下。船上空调开的很低,他扣住她有些凉的手指。
她问他,“你以前看过现场的吗?”
“UFC是第一次,NBA和F1以前看过。”
“哪个更好看?”
“NBA吧,我大学时喜欢打篮球。”
“我还以为你会说F1。”她靠着他笑。
他低头,下巴贴着她额角,压低声音,“去装逼的,在包厢里喝酒吹牛,赛车一眼没看。”
她轻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
船轻轻晃了一下,他抬手将她搂得更紧。
她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渐行渐近的维港灯火,忽然觉得夜晚还长,晚风吹得刚刚好。
下了船,空气立马变了味儿。
不是澳门赌场那种密闭的空调风,是湿热、泛咸的老街夜气。混着汽油、海腥和油炸食物的气味,温温吞吞地钻进鼻子里。
靳明牵着她穿过天星码头,在摩天轮脚下驻足。
“太晚了,停运了。”他仰头看着那团不再转动的灯光,有些遗憾。
她倒不觉得,轻轻晃了晃他手腕,“我们昨晚看过更好的了。”
他们没叫车,只是步行,沿着港岛西边靠海的旧街,一路往深巷里绕。
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擦身而过的是拖着小车的送货工人、刚收摊的小贩,或者并肩踱步的老香港人,讲话都不带标点符号。
跟着他脚下不停,她有些惊讶,“你以前来过?”
他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带她避开路边的积水,“有一阵子出差来得勤,香港办公室的同事带我来的。白天不开门,晚上就变成这一带最香的地方。”
他顿了下,“不过那时候,没女朋友一起。”
忆芝笑了笑,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是种声明。末了还是忍不住调侃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收在臂弯里。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点希望那家店永远走不到。
食肆藏在两栋旧楼之间,红底白字的霓虹灯牌坏了一截,“記”字的左下角一闪一闪,像咬字不清的老粤剧。
门口用电线拉着几个灯泡,摆着塑料凳和折叠圆桌,他不喜欢店里油腻,捡了张桌子和她坐在外面。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斜叼着半截烟,头发被油汗抹得发亮。他认得靳明,含糊说了句“嚟咗”,又看了忆芝一眼,点了点头,
靳明让她先坐,自己到灶台前和老板点了几道菜,又卷起袖子,去靠墙的餐具台烫了两副杯碟过来,还顺手冲了壶茶。
“喝点热的。”他把茶推到她手边。
她接过来,低头闻了闻,是港式茶餐厅标配的普洱,涩里带焦,像这座城市一样——不甜,但不至于难喝。
抬头看他一眼,眉眼微弯,“要不是你带着来,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地方。”
他也喝了口茶,轻轻咳了下,“也不一定多好。之前每次来都是刚加完班,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什么都香。等下你尝尝看。”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可以公务机接送,也会在深夜加班后狼吞虎咽。那一瞬,她看见他不为人知的一部分。
她手指绕着杯口转了一圈,还是问出了那天团建时就想问的问题,
“那天在温泉,碰到白屿晨……”
靳明抬眼,像是早知道她会问。
“我感觉他话里有话。”她说出了心里的疑惑。
靳明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
“倒不是他调侃我那些有的没的。”她想了想白屿晨那天说的话,“他当着我的面和你提上市,挺奇怪的。”
他低头笑了下,像是在说,“你都看出来了”。
“嗯,他那是想让女朋友架着我,内外夹攻,拱着我上市。”
他耸耸肩,“他这人,现在挺没劲的。”
老板一手两碟,端上来四个菜,转身又从灶上提过来一煲老火冬瓜汤。
撂下句“慢慢食”,回去接着忙了。
忆芝抢着给他盛了碗汤,用不太标准的粤语说,“小心熱。”
靳明回了句标准的,“唔該”。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他喝了口热汤,像是真的解了乏,顺着刚才的话题接下去,“白屿晨打从第一天就念叨着上市。只不过那时候,技术都没落地,八字没一撇儿,没人当真。”
她点点头,“但你不想。”那次他带她去旧仓库,她多少猜到了一些。
他没急着接话,只是抬头望了望天。两座老旧高楼之间只剩一条蓝黑色的窄缝,像夜里一道打不开的门。
“想与不想,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能说在我看来,这件事利不如弊。”他斟酌着措辞,想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来解释。
“我们的技术壁垒够高,项目落地节奏也算稳定,公司现在并不靠资本活着。”他把筷子放下,“再继续融,说白了就是加速度。但很多时候,加速度不等于增长,它也可能失控。”
“你想让车跑得快,就要牺牲稳定性、砍掉悬挂减震,甚至连引擎都换掉。”他用她喜欢的赛车来打比方,“我不怕慢,只怕到了某一站,这辆车已经面目全非了。”
他笑了笑,“有些我想尝试的东西,比如那个共感模型,变现能力不高,但我觉得值得做。可一旦上市,董事会肯定第一个要砍这类项目。”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种淡淡的固执,“我做的不是为了让董事会夸我,可能就是想让这个世界多一种可能性吧。”
忆芝点点头,“这件事上,你、白屿晨、董事会,立场不同,诉求也不同。”她低声说。
“投资人想要回报最大化,白屿晨……我猜他更需要上市的……”她犹豫了下措辞,“光环吧?”
“但那些都不是你的诉求。”
她没有胡乱站边,也没有替他指责谁。这件事本身就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可恰巧,他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自从旧仓库起,他想做的,从没变过。
靳明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在所有人争着讲道理、算收益、抢方向的时候,只有她,不动声色地和他一起守着那点坚持。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下,轻轻点了下她手指,“我要是真想卷啊,早该去你那赛道。”
“我?”她一怔,微微蹙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体制内?”
他点头。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体制内,可不是街道办这种小打小闹。他要入体制,起点和方向都低不了。
他也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但那种地方掣肘更多,每分钟每秒,自己说了都不算,我还不如去上市呢。”说着笑了笑,自嘲似的。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心里一动。白天那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人,这一刻却像个仍在屋檐下拉线修灯的少年。
他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担忧,握了握她的手指,给她一个无声的回应,又顺手帮她布了些菜。
看她吃了些,才问,“所以,这地方你吃着怎么样?”
她嘴里嚼着牛肉,声音含糊,“好吃,牛肉炒得入味还嫩,你也吃呀。”
她吃得香,他心情也放松下来。她吃饭从不扭扭捏捏,他之前注意到她是口味清淡的肉食动物,所以特意点的都是肉菜。
“要不要给你请个拳击教练?”他自己也夹了一筷子牛肉,笑着问她。
她飞快地咽下嘴里的东西,连连摆手,“千万别。”
前几天他刚提过赛车教练,现在又打算把她往自由搏击方向培养。
她喝了口茶,笑着解释,“我去打拳,一开始纯粹是给玲子打工那拳馆凑人头。”
“后来发现,有氧里面,拳击最好减肥,又不像跑步那么无聊,就没撂下。”
他喝着汤,头没抬,翘着嘴角幽幽地说了句,“看来我也得多去几趟健身房,总不能体力还不如你。”
她笑着瞪了他一眼,脸颊却有些热——昨晚他体力就好得很,抱着她没完没了,荤话一句接着一句——她赶紧摸了下头发,佯装镇定。
她清了清嗓子,“其实打拳和开赛车很像,肾上腺素拉满时,感觉时间都变慢了。速度、力度的变化,特别明显。好像这个世界就只剩我自己了。”
他看着她。
生物反应、神经机制、肾上腺素,他全都明白。可他没完全明白的,是她为什么喜欢这种状态。
那种全世界消音,只剩自己一个人的状态。
赛车也罢,拳击也罢。如果她追求的是速度、刺激,甚至是胜负,他都可以理解。但她要的似乎不是那些,她要的是某种从世界里抽身的安静,像是只有在失重中,她才能稳住自己。
靳明总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
他能精准拿捏会议节奏,看透资本意图,也能在大多数人面前掌控局势,但在她身上,有一部分,总是模糊。
她并不藏,她比很多人都更诚实。但她的诚实本身,就像一道裂缝,不是谁都能踩进去看得清底部。
就像是……从不说谎,但实话,她也没有说全。
他没有继续追问。
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他知道,每个人总会有一块地方,是要靠时间慢慢解开的。
他不急。
他低头又帮她夹了一筷子菜。
“吃吧,趁热。”他说。
她“嗯”了一声,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微微笑了下。
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像是知道他不会逼她说更多,这才安稳了些。
宵夜摊前灯光泛黄,像一团低处的月色。老板的破收音机里,午夜电台播放着一首粤语老歌:
【當潮流愛新鮮 當旁人愛標籤】
【幸得伴著你我 是窩心的自然】
热气、油烟、晚风,和他们之间那点未说出口的东西,混在一起,被一碗热汤慢慢熨平。
那两天可能是想起来一些人和事,忽然很想写一点港风,于是就有了这几章。
"If you love her, take her to Hongkong, For it's heaven."
BGM:Eason,《无条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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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UF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