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斩秋睡得并不安稳,每每睡去便从上一世的噩梦中惊醒,衣襟被冷汗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翌日清晨,她才堪堪躺下,殿外又传来了声响。推门瞧见裘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分不清梦魇与现实,不由惊地退后了两步。
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怎么是你?”
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烦,裘安有些意外,弯了弯眉眼,简言意骇地回答:“天帝传召。”
天帝这么早寻她作什么?
“可有说是何事?”
裘安闻言默了几许,盯着地面出神,似乎在想什么。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时,方才笑着摇了摇头。
“知道了。”她微微颔首,站在门前并未动身,只是平静地望着裘安,似乎在示意他离开。
他却如同看不懂似的,亦一动不动地回望着她。
斩秋只得开口:“我识路。”
无需你送。
“父命难违。”裘安无奈地笑笑。
这回斩秋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踏了出去。
今日的万虚殿没了满座宾朋,显得有些冷清。偌大的宫殿中,仅有几名天兵立于两侧,天帝站在正上方,面色凝重。
看见天帝这般神情,斩秋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垂首作礼,道:“见过陛下。”
“秋儿,无需多礼。”天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说话。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斩秋走上前去,眼底露出几分忧色。
只听前者长叹一息,语气尽显疲惫:“昨日幽境三千天兵,一夜之间全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这是何意?”
若是有人来犯,将士身死,尸骨也理应留在幽境。哪怕神魂俱灭,也会留下痕迹。可毫无踪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昨夜并无人来犯幽境,那里未留下打斗的痕迹,只不过在营帐中找到了一样东西。”天帝一面说着,一面张开手掌,掌心逐渐化出一支折断的箭羽。
那羽呈盾形,较一般的箭羽来说更短些,上面还有一道似鳞的图案。
“这是……”斩秋认出了此物,瞳中闪过一抹诧异,“魔族将领赤龙营中的箭。”
一千年前,她误闯诡境军营时,赤龙朝她射来的箭,箭羽便是这般模样。
魔族营中的箭为何会出现在幽境,难道三千天兵失踪与魔族有关?可是他们既有本事将三千天兵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又怎会如此粗心地留下一支箭羽?
反倒像是……
故意为之。
思及此,斩秋的眉心攒成一个结,她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魔族分明显少来犯,上一世在这个时候更是从未发生过此等事情,到底是什么改变了?
“这便是朕今日唤你前来的原因。”天帝轻轻颔首,将箭羽交到她手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幽境本由旭儿掌管,出了事也该由他去查办。可这件事牵扯到魔族,还是交给秋儿你来办最为稳妥。”
“你曾随父尊云游北荒,通晓启原术,能破解诡境结界。朕需要你亲自去魔界一趟,将此事调查清楚。”
闻言斩秋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又听天帝说道:“只是此事尚未得出结论,不可带兵前往。所以朕决定让安儿与你一同前去,并派一千天兵守在诡境外。”
话落,斩秋脸色一黑,怔了片刻方才回话:“陛下,既然幽境由裘旭掌管,为何不让他与我前去?”
“幽境失守乃他失职,朕已罚他去无忘崖思过了。”天帝负手背过身去,语气颇有几分失望的意味。
事已至此,斩秋没再反驳。
“你先去准备吧。”天帝冲她摆了摆手,又对一旁的仙卫吩咐道,“让安儿进来。”
退出大殿之际,正逢裘安从殿外踏来。
想到要与裘安一同前往魔界,斩秋不禁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揉尽复杂之色。
只一眼,她便收回视线。既然天帝有意让他们二人多相处,左右是躲不掉了。
回到秋茗宫时,灵杉正练完剑。看着斩秋从万虚殿的方向回来,她心生诧异,却是什么也没问,定住脚步候着。
斩秋也不拐弯抹角,踏进宫门后直接道明:“方才天帝交给我一桩苦差,咱们得去魔界一趟。”
“是。”
“此行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没有我的命令,你都无需出手,只管保护好自己便是。”
天帝既赠她一块“肉盾”,哪有白白浪费的道理,当是物尽其用才好。
回到九重天不过短短一日,自然没什么可收拾带走的东西,毕竟去谈判靠的也不是这些。
没过多久,斩秋便已来到南天门。
来时面前早已立着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正是裘安与他的神兽邬霖。
斩秋露出近乎亲切的微笑朝裘安走去,客气地拱了拱手:“想来二殿下也有所耳闻,我神力薄弱,此行若有危险,便全要仰仗二殿下保护了。”
她虽面上笑着,却总有一股森然之意,仿佛期盼着有什么凶险发生一般。
裘安看进她那一双虚实不明的眼眸,也缓缓展起嘴角,道了声:“自然。”
前往魔界诡境的路途遥远,斩秋不想在裘安面前展露自己的神力,于是提出乘飞輦前去。
邬霖与灵杉坐在外面,将本就足够宽敞的轿輦留给斩秋与裘安二人,便显得更为空旷。
二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的距离再塞下六七个人也绰绰有余。四目相对,却静而不语,各自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少顷,斩秋率先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的矮桌上,百无聊赖地拾起一块桃糕看了看,随之往嘴边送去,熟料这时对面冷不防响起一句——
“昨日阿兄来见我,说他愿与父神请旨,代我达成与你的婚约。”
此话一出,斩秋手中动作顿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的模样。她轻咬一口桃糕,细细品尝起来,并不着急回应裘安的试探。
不过有一点倒是令她意外,裘旭竟愿为了裘安做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该赞其赤诚,还是该说他愚昧。
片刻后,斩秋拿手随意揩了揩嘴角,顺着他的话若无其事地问:“那他去请旨了么?”
裘安点点头,轻飘飘地回了声:“去了。”
他说完掀起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斩秋,又道:“但父神没允。”
听到他的回答,斩秋的脑海中又闪过今晨在万虚殿中的画面。
难怪在她提出要让裘旭陪她一同前往时,天帝的反应如此奇怪,原来对裘旭的失望中还夹杂了这一原因。
不待她进一步感慨裘旭的冲动冒进,裘安再度开口:“你说,父神为何不允?”
他话时眼底淌着笑意,莫名使斩秋感到一阵恶寒。仿佛这并不是一个无意提起的玩笑,而是一场预谋的盘问。
刹那间,轿内再度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是如今这安静中隐约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一阵风吹入轿中,扬起了斩秋鬓边的碎发,只见她眼光流转,随即粲然笑道:“大约是父命难违罢,这毕竟是玄焰真神的意思。你不也一样,就算讨厌我,也不敢抗旨。”
裘安轻轻颔首:“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他说:“我不讨厌你。”
谈话间,飞輦已行至诡境。此时分明是白日,四周却如黑云压城,一片阴暗。
斩秋等人下了轿輦,往前没走几步便已寻不着方向,来时的路更是如同被抹去一般,周身只余魍树密布。
显然,他们在结界之外。
正当斩秋欲出手破除结界时,不远处缓缓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一袭月白色锦袍,在一片布满可怖纹理的墨色魍树下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一朵皎洁的茉莉落在了泥潭之上。
斩秋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此人正是魔族的尊主,百里及春。
只是百里及春为何会正巧出现在此?他一人孤身前来,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在这等着他们一般。
看来幽境一事果然有问题,只是她不明白百里及春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思忖之际,对面那人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沙哑,像干燥的毛笔划过宣纸那般。
对于这一世的百里及春来说,是很久了,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千年前。可于斩秋而言,并不算太久,就在她与裘安大婚那日,百里及春还亲自到天宫送上了一份大礼。
“嗯。”斩秋略压着眉,不冷不热地回应,没给对方客套寒暄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百里及春,昨日你在做什么?”
后者似乎并不惊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她身旁的裘安,不答反问:“昨日你又做了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斩秋不由微愣。
昨日天宫盛宴想必早已传遍了六界,他身为魔尊,不可能不知晓,却还在此明知故问。
斩秋眉中一折,把话说得再明白了些:“今日我来只想问一句,幽境失踪三千天兵这事,可与你有关?”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视线寸步不移地落在斩秋脸上,留意她的神色,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良晌,红唇轻启,声音充满蛊惑之意。
“他们到底在不在我这,你跟我到魔界走一趟,亲自瞧一瞧不就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