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无限失眠了。
这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是件稀罕事。通常他只要沾到枕头,疲惫就会像潮水般淹没意识。可今晚,那潮水退去得异常迅速,留下了一片布满碎石的海滩,硌得他无法安眠。
他试图数机器零件,数螺丝型号,甚至在心里默画那台新注塑机的液压原理图——以往这些枯燥的思维活动总能让他迅速平静下来。可今晚不行。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总会扭曲变形,最终勾勒出一双失焦的、带着难以言说痛苦的眼睛。
他烦躁地坐起身,摸过床头的烟盒,抖出一根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他想起姜小早递过来的烤红薯,想起他谈起“记录”时眼里微弱却执拗的光,更想起今晚他那副魂不附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样子。
“有事就说。”
他那句硬邦邦的话,此刻在寂静中回放,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能修好最精密的机器,能读懂故障代码,却看不懂一个人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悲伤。
这种失控感让他极度不适。那小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被人欺负了?钱被偷了?还是……他脑子里闪过几个模糊的猜测,又都被自己否定。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比面对一台毫无故障代码却死活不启动的设备还要让人焦躁。
第二天上班,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在休息室灌浓茶时,听到几个工友在闲聊。
“听说老张请假了?”
“可不是,他老婆查出来不好,要人照顾,估计得请一阵子。”
“唉,这年头,家里没个病人都不算完整人生了。”
工友的闲聊像背景噪音,汪无限没太在意,只是机械地喝着茶。但“生病”、“请假”这些词,不知怎的,和他心里对姜小早状态的担忧隐隐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模糊的不安。这种不安毫无根据,却像设备接地不良时产生的杂波干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一整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在检修一台传送带电机时,差点被运转的皮带卷到袖子,幸亏他反应快,猛地抽回手,手背上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看着那渗出的血珠,心里那股无名火更盛了。他厌恶这种分神,厌恶这种被无关情绪影响工作状态的感觉。
下班铃声一响,他几乎是冲出了车间。他没有回出租屋,也没有去常去的大排档,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夜市。他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他需要确认某种东西。确认那个总是牙尖嘴利、生命力旺盛的大学生,是否还“在线”。
今晚的奶茶摊前,比昨晚更加冷清。姜小早站在那里,身影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碌,只是呆呆地看着街对面发黄的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下。
汪无限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但姜小早还是察觉到了,或者说,他一直在下意识地留意着这个方向。他抬起头,看到汪无限,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但很快又湮灭在那片空洞里。
“一杯绿茶。”汪无限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
“嗯。”姜小早低下头,开始制作。动作依旧迟缓,封口时,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杯子打翻。
汪无限沉默地看着。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阴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那阵从早上就开始盘旋的不安,此刻凝聚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绿茶做好了。姜小早递过来,指尖冰凉。
汪无限接过杯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喝。他握着那杯温热的液体,感受着热量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他看着姜小早,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无意识地抠着操作台边缘一块翘起的胶皮。
空气凝固着,只有夜市遥远的喧嚣作为背景音。
突然,汪无限把手里的绿茶塞回到姜小早手里。
姜小早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太烫了。”汪无限面无表情地说,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沾着点点油污的工装外套,动作有些粗鲁地披在了姜小早肩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浓郁的、洗也洗不掉的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味道霸道地裹住了姜小早,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姜小早彻底僵住了。他感受着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暖,鼻尖萦绕着那陌生又熟悉的气味,大脑一片空白。
他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汪无限。
汪无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硬邦邦地说:
“穿着。冻病了,没人给我做绿茶。”
这话说得毫无逻辑,甚至有点可笑。但姜小早听着,看着汪无限那副故作镇定、耳根却微微发红的样子,一直强撑着的、坚硬的外壳,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
某种沉重的、他一直独自扛着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一点点笨拙的、带着机油味的温暖,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操作台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紧。
汪无限看着他那不断颤抖的、被自己宽大外套包裹住的瘦削肩膀,看着台面上不断增多的泪痕,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手足无措。他习惯了处理冰冷的故障,却从未处理过一个人的崩溃。
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拍拍姜小早的背,就像工友之间互相安慰那样,但手抬到一半,又僵硬地放下了。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往前站了一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可能投向这边的、好奇或探究的视线,为这个正在无声痛哭的年轻人,隔出了一小片可以暂时卸下伪装的、笨拙的庇护所。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汪无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工装短袖,站在冷风里,却感觉不到冷。他看着姜小早微微耸动的肩膀,心里那台常年高速运转、精密计算的“机器”,仿佛发生了严重的“接地故障”——所有的逻辑和程式都乱了套,只剩下一种原始的、陌生的电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混乱。
他不知道姜小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崩溃的瞬间是真实的,那件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是真实的,自己心里这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也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