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邺京便迎来了第一场雪。如絮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足足下了三日。皑皑之色倾覆了满城,即便是位于邺京正中的大晟禁宫,神圣庄严的帝王之所,也不例外。
雪意稍歇,霁日澄空,碧色如洗。
绵延高耸的宫墙内,一片红梅树林,宛如一颗耀眼的红宝石镶嵌其中。在晶莹积雪的映衬下,愈发鲜艳惹眼。
梅树林旁的甬道上积雪颇深,一群粗使宫婢正人手一把笤帚,奋力地扫着几乎没过脚踝的残雪。
在忙碌的深灰色粗衣布裙中,一抹独独的杏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宫婢偷偷打量了那个背影多时,终是忍不住,朝最靠近自己的另一宫婢好奇道:“欸,那不是司籍司的人吗?怎的也来干咱们这种粗贱活计了?”
对方却是头也未抬,仿佛毫无兴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肯定是犯了什么过错,被罚来打扫庭院的。”
“这样啊,不过真不愧是司籍司出来的人,一看就与咱们不同。”望着那娴静的杏黄背影,眼里透着浓浓的欣羡。
“有什么不同的,不就是多了一股子酸腐味罢了。”说罢,有些妒意地抬头看向那个杏黄色的人影。
明明手中拿的都是一样的笤帚,干得都是俯身清扫的粗累活。可她却偏偏透着与她们截然不同的气态,就像一丛蓬乱的杂草中长着一支素荷,突兀而扎眼。
正待内心忿然不平之际,杏黄身影突然回眸,顺着充满妒意的视线朝她望来。她有些惊慌失措地想转过脸掩饰,却不料对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清浅一笑,一时间不由得怔了怔。
“哇,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
“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模样。”
“保不齐哪日就被瞧上,做贵人了!”
……
仿佛没有听见那些宫婢们的窃窃私语,连槿神色淡然地转过身,继续挥动着手中的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厚厚的积雪。
午后小憩,连槿倚着一棵粗壮的梅树,用一块帕子擦了擦手,便从怀中取出之前准备好的干粮,慢慢咽食。
几个宫婢彼此互看了几眼后,怀揣着满心的好奇朝连槿走了过去。
“这位妹妹面生得很,敢情是刚入宫的新人?”挤出的笑容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
连槿闻声抬头,“姐姐们见笑了,连槿自幼长在掖庭,眼下是司籍司的女史。”
碎玉般的嗓音,像是拂面而来夹着点点雪屑的风,透着泠泠的凉意,令前来的几个宫婢微微一愣。
怪不得会被司籍司派来干这等粗活,原来竟是个出身掖庭的奴隶。
几个宫婢投向连槿的目光有可惜、有惊讶、有同情、有不屑,但在瞬间又恢复自然,如常地聊起了宫中的闲话。
连槿听着几人对宫中发生的鸡毛蒜皮如数家珍,只是含着笑垂下眼,继续食用着冷硬的干粮。
突然谈话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们可有听说,东宫前些日子又死人了呢。”
“又死了?是这正月里的第三个了吧。”
“是啊,而且据说和前两个死得一模一样,手脚腐烂,体无完肤啊!”
“这么惨,东宫果然邪门得很!”
“正月里头死人,大凶啊!”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命中带煞,这些个宫婢指不定就是福薄命贱被克死的。”
“对对对,这些年来陛下为太子选了那么些位名门家的小姐为妃,不都在进宫前就莫名死了么?”
“是啊,全都是被太子克死的呢!”
接着便是一片唏嘘之声,暗暗庆幸自己不是东宫的人。
连槿默默地吃完手中的干粮,掸了掸衣裙上的渣屑,正欲拿起一旁的笤帚继续扫雪。
一旁的宫婢们见她一直未作声,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觉得东宫很可怕吗?”
连槿微微抬头,红梅枝间漏下的稀疏日光浮动在她如玉的脸颊上,启唇淡淡道:“是啊,真可怕。”
掌灯时分,连槿才从梅园返回司籍司女史所住的屋院。
连槿推门进屋,迎面而来就是苏绮鱼那张等着看好戏的嘴脸。
“哎呦,终于回来了,当粗使贱婢的感觉怎么样?哦,我忘了,你本来就是掖庭里出来的,这种粗活应该做得分外顺手吧!”
连槿没有理她,径直走向桌案前,拿起茶盏喝水。
茶水刚进口,就被她立即吐了出来,眉头深皱:“你在里头放了什么?”
苏绮鱼站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真对不住,我刚了洗茶具,一时忘了倒里头的皂荚水了。”
连槿压抑着胸口的怒气,转身背向她,取过一旁架子上的木盆和抹布,俯下身擦洗地上的水渍。
苏绮鱼见连槿将自己视若空气,使出的力气完全打在了棉花上没有回应,只能愤愤地瞪了连槿一眼,转身朝自己床榻走去。
“竟跟掖庭贱奴同住一个屋,真真是辱没身份。”苏绮鱼躺倒在床上,嫌恶地扫了一眼不远处连槿的床铺,自顾自地说道:“别以为你在考核中得了魁首,就有资格和我平起平坐。我父亲可是堂堂四品太仆少卿,你这个姓都没有的贱奴,多看一眼都脏我的眼,真不知当初道薛掌籍是怎么想的……”
“你也只不过是个妾生女儿罢了。”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像一把匕首不偏不倚地直直扎入苏绮鱼的心口。
连槿端着木盆起身,未瞧苏绮鱼霎间发白的脸一眼,就朝屋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苏绮鱼气急败坏地追上来,堵住连槿的去路,气愤的声音都直哆嗦:“你刚刚说什么!”
“劳驾让让。”连槿并不欲与苏绮鱼作无谓的争执,只想气气她,微垂着头准备侧身从苏绮鱼身旁的空隙出去。
可苏绮鱼却不打算如此轻易放过连槿,她最讨厌连槿摆出这样一幅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一气之下直接掀翻了连槿端着的木盆,而盆中的脏水则尽数倾倒在了连槿身上。
“苏绮鱼,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这个贱奴竟敢朝我大呼小叫,看我不教训你!”苏绮鱼挥手朝连槿扇去,被堪堪躲过后,更是气极地又抓又打。
二人的扭打声惊动了旁边屋内的宫人,纷纷跑出来试图将纠缠一处的二人拉开。
“住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冷肃的声音将众人都惊得动作一滞,皆慌忙拜道:“薛掌籍!”
薛凝夜的如炬目光分开众人,定在发髻散乱、衣裳不整的连槿与苏绮鱼二人身上,眉头微皱,“又是你们两个!”
转而目光又凝在连槿身上,语气颇重:“你尚是戴罪之身,怎地又惹出事端?”
苏绮鱼瞬时哭得梨花带雨,伏地泣道:“薛掌籍,您一定要为绮鱼做主啊!”
连槿略略整了整又湿又乱的衣裙,才不急不缓地道:“望薛掌籍明察。”
薛凝夜不露痕迹地叹了声,声音依旧冷肃:“梁典籍已被惊扰,你二人随我来。”
还不等薛凝夜开口通报,苏绮鱼就忙不迭地跪倒在梁轻红身前,“梁典籍,连槿无端辱骂绮鱼,绮鱼不服地争执了几句,她就将绮鱼打成这般模样……您可一定要为绮鱼做主啊!”
梁轻红听完苏绮鱼的一番哭诉,又看了眼静静跪伏在一旁的连槿,神色安然未动,静默过了片刻,才缓缓吐字道:“前些日子,你污损名册险些酿成大祸,只罚你去梅园扫雪,已是开恩了。如今却还不知收敛,看来,你是不甘留在司籍司这座小庙了。”
连槿心中一紧,虽然早知梁轻红会偏袒苏绮鱼,但却没想到竟会对自己严苛至此。
“奴婢出身微寒,亏得典籍提携宽宥,才得以能入司籍司。奴婢今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徒惹事端,乞望……”
“昨日,东宫林司闺亲自来司籍司向我讨人手,我也不好拂了面子。”梁轻红悠悠打断连槿的恳求声,“你既然无心留在司籍司,不如去东宫处事。东宫虽比不得禁宫的帝王之气,却也是储君之居,想来也不会埋没你勤文院魁首的才华。”
听着梁轻红毫无商量的语气,薛凝夜心里也是一惊,有些惋惜地看向连槿。
只见她低垂着头,额发投下的阴影将她的表情笼住,唯看见她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裙裾,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良久,才飘出几个字:“奴婢领命。”
待苏绮鱼和连槿离开,薛凝夜不解地问梁轻红:“您对连槿这样的处罚,会不会重了些?”
之前污损名册,是苏绮鱼故意栽赃给连槿,这一点薛凝夜和梁轻红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闹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定是苏绮鱼故意挑起的事端。
可梁轻红却如完全不知情一般,从未曾给连槿任何辩驳的机会,便直接定罪。若是传出去,梁轻红如此行事,实在是有失公允,徒惹非议。
“你觉得我是为何如此?”
薛凝夜不会拐弯抹角,虽迟疑了片刻,还是直接道:“司籍之位空缺多时,苏绮鱼是苏尚仪的亲侄女,当然是需顺着她几分。”
梁轻红微微点头,“这是其一,但最重要的是,连槿她绝对不能留在司籍司。”
薛凝夜费解,“为何?”
“因为她的那张脸,迟早会给司籍司,甚至是尚仪局惹来祸端。”
薛凝夜听得更是愣然,虽说连槿长得不差,但司里比她容貌出挑的美人也不少。即便她日后因貌美被旁人嫉恨算计,却也不干司局的事啊。
梁轻红取过一旁案几上的茶盏,抿了口茶,眼神陡然变得飘渺起来。
“我也是近日才突然忆起的,毕竟都隔了这么久。但那张脸,实在是太像了……”梁轻红眼睛微眯,眼角遮掩不住的细纹,透着时过境迁的沧桑与无能无力的颓然。
梁轻红从回忆中抽回神思,看着一旁薛凝夜一脸的茫然,倒是一笑:“你也无需明白,在这宫里,有时糊涂比时刻明白着好得太多。眼下,咱们既暗中保全了司籍司,又给了尚仪大人一个顺水人情,想来你我二人的品级,过不了多久就该晋一晋了。”
薛凝夜勉强笑了笑,朝梁轻红敛身行礼,“奴婢多谢您的提携。”
梁轻红看出来薛凝夜的心思,放下手中的茶盏,慢声道:“我知道你挺看重那个丫头,东宫虽不太平,但禁宫难道就波澜不惊吗?她若真有本事,自用不着你担心;她若没本事,你的担心也是白费。”
薛凝夜被梁轻红道破心思,忙垂头:“是,是奴婢多虑了。”
梁轻红扶了扶额,露出些许倦容,“时辰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是,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