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兄长的名字,慕婉不免留心。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过:“多谢苏少御。”
宫灯之下,屏风前朦朦胧胧映出二人身影,她一眼便认出左侧那端坐之人便是兄长。而右侧苏姓少御,则半歪着身子,靠近他,窃窃耳语:“你我同朝为官,亦是缘分。我一见你,便知你为人温善,与那眼高于顶的沈督卫大为不同。”
慕婉微微蹙眉。
此人背后议人,非为君子。且席间人多,倘若有心之人多加利用,不失离间慕瑛与沈慎之嫌。
慕瑛善文,沈慎善武,本就多有不同,虽无直接冲突,但也禁不得旁人这般编排。
她静听。
举起的杯子,不知不觉地饮了一口。
入口辛辣,方知是酒。
兄长并未言语。
想来也是心中有数,未受旁人影响。
苏少御悻悻,又道:“听闻废太子已回京。”
一旁有人终听不下去,道:“注意言行。如今太子高坐,哪里还有什么废太子。”
苏少御作势打嘴:“吴御士所言不错。是我失言。的确,如今应称渊王。”
得了抬举,那吴姓男子浮了几分,冷笑道:“一个失势的王,连奴才都不如,莫说回京无人知,便是死了,恐怕都无人问津。”
几句下来,听的慕婉心头发紧。
这般言语,若是被有心人听得,非要拔下来一层皮不可。
即便是渊王因当年之事被废,毕竟是皇家之事,岂是可随意议论的。
正担忧着,便见薄纱之上那道清隽身影起身离了席。
兄长为人秉直,知深浅懂进退,慕婉自是不担心他所言所行,只愿旁人莫以害心渡之。
察觉有目光投来,她寻去。
便见,屏风之间的空隙,安平公主正远远看向这边。
因为安平公主端坐高台,距离较远,慕婉也不知是否在看她,生怕冒犯,她只好移开目光。
心头却是生出一抹怪异之感。
席间酒杯交错,交谈甚少,大抵都是三两一聚,言语压低。
因贵妃有喜,贵体有恙,不便出席。
此间无主。
太子殿下及安平公主在,应贵妃娘娘邀约而来的一些大臣也不好当面互相恭维,只得闷着头喝酒,静待帝王的到来。
席进一半。
忽有人至殿上,呼:“圣上至。”
霎那间,整个殿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自觉的缄口不言,面带恭敬的转向殿上方,俯首双手上抬。
听的上方继续呼:“跪。”
似乎带有回声,在宽阔的殿中回荡了几遍。
一瞬间,众人纷纷跪下磕头,齐呼:“恭迎圣上。”
少顷,上方又传来:“起。”
天子不可直视,殿内无一人抬首。
女眷虽隔着屏风,不见天颜,但无一人敢逾越。
慕婉垂头,心知,玄帝已然坐于主座之上睥睨四方。
百花宴正式拉开帷幕,上方传来浑厚低沉的声音:“此宴一贺四海升平,二贺君臣同心,三贺贵妃之喜。诸,尽之。”
“谢陛下隆恩。”
众人叩首,而后恭敬起身,纷纷落座。
紧接着,鸣钟击磐,金声玉振,鼓乐齐鸣,八丝奏乐。
歌舞觥筹,君臣齐乐盛筵。
虽隔着屏风,那帝王威压依旧不减。
四周静默,仅有那酒,一杯接着一杯。
.
夜渐深。
宴会之人不知疲倦,不知夜深几何,自是把酒言欢。
亭台楼阁,青竹假山,流水潺潺。
慕婉撇了一眼,暮气沉沉的荷塘,荷花早已凋零,荷叶也早已变成了枯叶垂断枝头,一副死气沉沉的衰败之景。
似是一处弃殿,无人居住。
望着空无一人的陌生院庭,她微微凝眉。
没错。
她迷路了。
席间,她推脱不过,小酌两杯,有些头晕,趁着没人瞧见,便想着出来透透气。
春竹去鎏佳宫偏殿取披风,她随着宫女指引,来到一处无人之地。岂料多走了几步,宫女便不见了身影,她也找不到了来时路。
她觉得奇怪,按说每个宫殿各处都有重兵把守,还有不停来回巡逻的侍卫。
但眼下,她走了这么久,却不见一人。
当下,有些紧张起来。
幽静的院落,忽的响起一调铮铮乐音。
她脚下一顿,抬眸望去。
似有人拨动琴弦。
紧接着琴音泄出,幽雅凄凉,似乎在讲述着什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听的清楚——有人在弹琴,距离不远。
细听琴曲,朝着源头走去。
转过廊弯,面前是一片矮琼花树,似锦重叠,洁白无瑕,一座石亭半掩其中。
琴声自内幽幽传出。
绕过锦簇花林,她找到了一条通向亭中之路,许是无人打理,层叠绽放的花朵压弯了枝头,自两侧垂伸在路中。
脚下花瓣堆叠,满地清白。
此时,原本幽缓的乐声突然停顿,像是空了两节。
旋即音调急转,如珠玉落地,清脆短促,此起彼伏,婉转悠扬。
曲毕,她已至亭前。
亭中石桌旁,有一人背对她而坐,十指修长置于桐琴之上,骨节分明。
此人身着黑色滚边锦袍,一枚通体碧绿的玉簪束于发顶,其余墨发直垂身后。
他肩宽背直,身量极好,气质极佳,仅那么坐着,就给人一种矜贵优雅的感觉。
瞧这通身气派,若不是皇子,便是今日外宴贵客。
可这般年岁的皇子,除却太子,她并不记得还有何人。
想来应是俊臣亦或哪府公子。
慕婉心中暗暗一惊。
男女授受不亲,虽是迷路,但此地他们孤男寡女,若被人瞧见,终究不好。
她略一思忖,趁没被发现,转身欲离开。
一道清冷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何人?”
慕婉脚步一顿。
她转身垂首,嫣嫣行了一礼:“慕阁元正之女慕婉,误入此处。”
对方没有回话。
静了片刻。
她抬起头来,他依旧静坐着,挺拔的脊背一动不动,置于琴弦之上的右手却已经紧握成拳。
难道因为被打扰,所以心生不悦?
不在多留,她悄无声息的向后倒退了一步,正准备想要离开。
“原来是慕二姑娘。”
修长的手指掸去膝上落花,宽袖微摆,男子已经转过身来,身形修长,玉立亭中。
她抬头,清澈的水眸倒映出一张绝世容颜。
他面如冠玉,眉目绝隽,似染霜雪,带了几分清冷之感。
一双细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含着世间所有情绻。
慕婉微怔。
她常年在府,所见男子屈指可数,若论俊朗,她的兄长也算是公子榜上前列,可与眼前之人一比较,实属落于下风。
这大抵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薄唇似扬非扬的弧度,噙着一抹淡淡的的笑意。
他微一挑眉,语气有些不自然的兴奋与暗哑:“慕二姑娘认得我?”
不知为何,这般轻佻的模样在他身上竟然不显轻浮,反而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慕婉心中升出一种微妙的警惕。
她察觉失态,慌忙低下了头,想了想,摇头:“不曾见过公子。”
这等容貌,若是见过,定难相忘。
“哦?是吗?”男子扬唇,“早闻慕二姑娘之名,今日得见清颜,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他的重音落在‘一见如故’四字之上。
清风吹过,琼花摇曳,纯白花瓣纷纷扬扬,香气四溢。
纱裙随风轻摆,长发飘摇勾勒曼妙身姿,慕婉立于漫天花雨之中,犹如误闯花境的精灵。
少倾,她垂眸,躲避对方目光,道:“慕婉误入此处,不知公子可否知晓如何出去?”
他温和的笑着,轻轻说:“跟我来吧。”
男子双手负于身后,慢慢悠悠的向着一旁玉石路去走。
慕婉四下一瞧,月色晦暗,又无宫灯照明,四周黑漆漆的,方才闻声而来,并未察觉。
眼下,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瘦削背影。
墨发被碧玉簪高束了一部分,其余的披散在后背,略显单薄的墨衣随着走动来回微摆,缓缓勾勒出他的身形。
弱不禁风之感,不似善武之人,应是善文。
她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停下脚步,回首看她:“你一直在看我,为何?”
慕婉眉心一跳。
她抿了抿嘴唇,脑中百转千回也没能想出来一个理由能搪塞过去。
这个问题,她要怎么回答?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出了神。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行动思绪都慢了些许。
二人相视。
良久,寂静的夜晚里,连呼吸的声音都似乎能听的清了。
他不再深究,淡淡一笑。“相逢即是缘。若是来日,姑娘有了疑难,可来此找我,愿为姑娘宽解一二。”
这话说的慕婉一愣。
好似男子知晓她的身份一般。
若是不知,为何如此说。
她与他素不相识,今日一别,恐不会再见,他缘何说这话?
这么想着,心中的防备越甚,当下也紧张了几分。
夜晚略带凉意的风使人头脑清醒了一些。
慕婉四下寻望,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跟着他走了很久,正犹豫还要不要跟着的时候,转眼便看到了来时的那道拱门。
过了拱门,便知回流光阁的路。
她心中大喜。
恰时,春竹秋菊也寻了过来。
她上前几步。
“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久不回来。找不到你,我都要急哭了。”春竹满脸担忧之色,秋菊则是为她披上披风。
等她想起,再回头看去,却不见他人。
慕婉迷迷糊糊地想。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