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已经起身,拂了拂袖上水珠。
她自责看着他袍子上的一大片水渍,取出袖中帕子递了过去。裴钰见此,并未接过,而是以袖遮掩,安慰道:“无事,慕姑娘不必在意。”
许是怕她自责,裴钰整了衣袖,复又坐下。
慕婉也随之坐回木凳,却是低着头,双手绞着帕子,轻咬下唇。
良久。
裴钰略有落寞,问道“是我让慕二姑娘觉得不自在了吗?”
他已有官位,居人之上,却依旧这般谦卑。
凡有不妥,皆会归于自身错处。
“怎会。”
慕婉急于否认,一时间也未想好措辞,眼神闪烁:“我……我只是……”
言辞之间。
裴钰察觉微妙,心头忽地一跳。
他静观少女神色,脑中竟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惊愕之下,再不敢言。
不多时。
慕瑛便回来了,白衣翩翩,未察觉不妥,反而边走边笑道:“子谦,明日上元宫宴,你可有伴了。”
慕婉起身。
慕瑛近前来,对着她道:“陛下施恩,特着慕贵妃亲眷入宫赴宴。”
竟是如此。
她并未表露过多欣喜,反而是眸光偷偷瞥向裴钰。
裴钰修身玉立,一手负后,一手端于前。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笑意,而言语之际,似刻意躲避,眸子多垂下,再不敢回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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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举国欢庆。
团圆宴后,于祭天门前,还有焰火。
集市大开,街上人山人海,大街小巷人流济济,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而慕家作为贵妃家人,得陛下恩赐入宫赴宴。
喜逢佳节,朝臣入宫拜见,家眷探亲。
因此宫门大开。
来往臣子与家眷皆走南阙门。
在繁盛的大街上慢慢地顺着明光大道向前走着。
这是慕婉第一次正式从南入宫,观皇宫全貌。映入眼帘便是震撼,又觉威严。
过了巨大白石场上,迎过来几名侍卫,慕韬率先下轿撵,慕瑛慕婉见状紧随其后。
走过一道河上石桥,三面宽幅城台相连,重檐琉璃瓦殿顶。南门上高顶上挂着一块牌子,四周镶着金边,上刻着三个醒目的金字。
南阙门。
有数名士兵盔甲佩刀两侧肃穆站定,一队身着黑带布箭蟒袍的太监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行了出来,领头顶戴的太监不苟言笑轻轻行礼:“慕阁老,请随老奴来。”
慕韬今日着官服,气势极足,微微仰头,率先走去,慕婉与兄长紧随其后。
过了一会儿,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相连的宫殿映入眼帘,过了二道门,便看到处处都是带刀护卫。
领头太监步入二道门后,便有一队士兵按例检查,他们也不例外,上上下下拍了一遍。
没有发现什么,领头太监带他们继续走,远远便能看到帝王殿,在夕阳余晖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显得格外辉煌庄严。
行到广华殿处,领头太监停在了前方,扯着细尖的嗓音奉知:“慕阁老及慕公子,慕姑娘请入殿。”
慕韬抬手:“有劳李公公。”
领头太监含笑回礼,却不再多说一句,在殿外候着。
慕韬率先踏进殿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深深看了慕婉一眼。
她以为父亲要嘱咐她几句,却不想慕韬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接进了殿。
广华殿极大,内部早已布好。大臣及家眷纷纷落座,上元夜宴虽是皇家家宴,不如百花宴人数多,但也排了长长的四列。
帝王所居之所,一砖一瓦都透着王权威严。
一切陌生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仿如兽张巨口,待她多行几步,吞拆入腹。
没来由得有些心颤。
慕婉坐定,目光一扫,便见父亲已坐在左侧首位,而兄长隔了几个位置,坐在她斜对面。
他的身后,君子正冠端坐,靛蓝官服加身,更显清儒。正是裴钰。
她宽解几分,微微垂眸,唇边漾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再次抬眸时,便见一道身影从中而过,短暂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随之看去,却见此人一身绯红官服,面色冷峻,坐在了她正前方,一双冷眸倏地扫了过来。
慕婉匆忙低头,躲避视线。
不知怎的,又觉不妥。
好端端的,又不曾作何亏心事,她怎么会怕他呢?
不管如何,她是不愿再抬头,生怕与其对上视线。
沈慎坐下,便觉对面有人在看他。刚抬了眼,对方便低下了头,只看到正前方锦衣华服的娇弱美人怯懦垂头,浓密发髻之上的步摇微晃。
他微微挑眉。
伸出手,随意地理了理衣袍。
此时,殿内后方传出声音:“圣上至、皇后至、慕贵妃至。”
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手持红缨长戟撞击地面两下,发出‘咚咚’的闷响,而后复述:“圣上至、皇后至、慕贵妃至!”
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恐惧敬畏。
慕婉走出座位,至中道,低下了头,只能看到脚下方寸之地,随着众人恭拜呼万岁千岁。
玄帝端坐龙椅,左右两旁,梁后与慕贵妃各坐一侧。
“此乃家宴,不必拘束。”
陛下发话,众人叩谢,而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笙乐铮铮,歌舞起,宴开。
酒香,菜香,宫灯明亮,殿内人人举杯,一派热闹之象。
“慕姐姐,你尝尝这个。”
沈棠与沈慎同来,坐在慕婉身后,自后方递给她一个白玉杯子。
她悄悄接过,以袖掩面,尝了一口,酒香不烈,竟还有些许甘甜。
“这个是甘果酿的酒。”
沈棠为她解惑,她微微点头,只是她素来不爱饮酒,所以凡事有度,好喝也只是饮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须臾,又听沈棠小声道:“慕姐姐,太子殿下好像一直在看你。”
慕婉目光上移。
见高台之侧坐着的太子,居高临下,正打量着她。
太子萧乾身穿紫色蟒袍,腰间束着鹿皮材质宽带上面镶上了宝石和玛瑙,一边各垂了两道长长的丝带编就的墨玉坠子,下摆的宽幅和袖口处皆是金线和各色绣制的吉祥图案。
打量几下,萧乾便笑了,但在慕婉看来,尽是不怀好意。
宴已过半。
正逢龙颜大悦,太子突跪于殿中,朗声道:“父皇,逢此佳节,儿臣有一事请奏。”
殿中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而后耳观鼻鼻观心。
玄帝搁下玉盏,笑问“太子,何事奏请。”
萧乾仰起头,喜上眉梢。
刚想说话,却闻一道惊呼。
“娘娘。”
正是高台之上右侧传出。
慕婉望去,只见海珠跪在慕涟漪身前,大声呼唤。
玄帝回首,上前一步:“贵妃怎么了?”
他扶住慕涟漪的肩膀,将摇摇欲坠的身躯拥入怀中,命令道:“宣太医!”
大太监慌慌张张下令,指使侍卫去召太医。太子也是不明所以,起了身,伸头去着。
殿中一时紧张起来,皆起身翘首以静观。
慕婉担忧不已,几乎要冲上前去,见父亲兄长仍在位上,才堪堪忍住冲动。
这时,慕涟漪却反握住了玄帝的手,弱弱道:“陛下,臣妾无事。”
不待玄帝说什么,又向着海珠斥责:“大惊小怪惊扰陛下,下去掌嘴!”
海珠应声退下。
贵妃又歇了片刻,玄帝见其无恙,才放了心:“无事便好。”
这一番折腾,众人安心,又复落了座,只有太子在殿下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沉思了一会,刚想再次开口,却被慕涟漪打断了。
“陛下。”慕涟漪向着玄帝娇声道:“臣妾忽然想起一事,还要向陛下求个恩典。”
玄帝眼中带着怜惜,嗓音也低柔几分:“何事?”
慕涟漪柔柔一笑。
向着台下轻唤:“婉儿,来。”
慕婉一惊,匆匆上前,行了三步俯首跪地,高呼:“慕氏慕婉叩见圣上、贵妃娘娘。”
她自报家门,圣上便知其身份,赞赏道:“人如其名,确实温婉。”
慕婉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能静听。
姑母的声音自台上徐徐传来:“自臣妾有孕以来,婉儿皆陪伴在臣妾身侧照料,可谓无微不至。臣妾心有愧疚,斗胆向陛下为她讨个恩赐。”
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将她召来,但她心底却觉不妙。
“贵妃说说看。”
“婉儿已至婚配年岁,臣妾不舍她在鎏佳殿蹉跎岁月。”
听到此处,她心中已有了猜想,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手中沁出薄薄的汗来。
整个大殿里静寂的连上方拂袖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闻沈少将军威严赫赫,为人忠肃,与温婉贤淑、蕙质兰心的婉儿确为良配,且慕家与沈家早些年曾有议亲之意,如今两家皆在,又逢佳节,若得陛下亲赐,岂不锦上添花,大喜一桩。”
殿内四棵巨型赤色内柱上雕刻着回旋盘绕的金龙,栩栩如生。
冰冷的玉石丝丝凉气逐渐刺入掌心,眉心和膝盖,让人不禁有些发冷。
“哦?竟有此事。”
沉重有力地脚步声在幽静的大殿中突兀地响声,一步一顿,越来越近。
慕婉明显地感觉到有人正踏下冰冷刺骨的金玉台阶。
声音从上方缓缓传来,冰冷的语调听得人心尖发颤。
“慕韬,沈从镇,你二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