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天光未透,紫宸殿内已然灯火煌煌。
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藻井彩绘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森严的光。
殿内两侧,乌沉沉的紫檀茶几沿玉阶分列东西,文臣武将按品秩高低,各着朱紫青绿官袍,跪坐于锦席之上。
玉笏置于身前几案,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茶香与糕点甜腻的气息,侍立的内侍无声地为重臣添换热汤。
前夜靖王府的惊魂,皇子身份的昭告,沈家二房的覆灭,如同巨石投入死潭,余波未平。
今日朝会,注定是一场不见血的暗涌交锋。
“陛下临朝——”
尖利的唱喏刺破沉寂。
皇帝赵珩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在仪仗簇拥下步入大殿,径直走向御座。
殿内百官,无论品阶高低,皆自席上起身,肃立,垂手颔首,齐声道:“臣等恭迎陛下!”
皇帝行至御座前,并未立刻落座,而是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在几个关键位置略作停留,最终落定。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诸卿安坐。”
“谢陛下!”百官齐声应诺,姿态恭谨却不卑微,透着世家大族固有的气度与对皇权有限的敬畏。
众人依序落座,殿内只余衣料摩擦锦席的细微声响。
内侍无声上前,为皇帝及几位上首重臣的案几上,重新添上热气腾腾的茶汤,并奉上精致小巧的点心碟,内盛金乳酥,蜜渍雕胡等物。
百官垂手肃坐。大殿陷入更深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惶恐、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隐晦地在沈云澹,晏氏一系的官员,以及坐在武官班列稍后位置的鹿鸣山身上逡巡。
沈云澹内着曲领衫,外罩金丝暗纹紫纱袍,佩水苔玉,袖口饰织锦缘边。腰系双绶,云纹蔽膝遮住下身白裳,头带二梁配黑介帻进贤冠。既彰显顶级士族门阀地位,又含蓄恪守门下侍中“献纳谏正”之职。
他端坐于文官班列靠前位置,神色平静,唯有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与他无关,只偶尔端起面前的青瓷莲纹盏,浅啜一口清茶。
武官班列之首,一人渊渟岳峙,正是定远侯晏铮。
晏铮年逾五旬,鬓角已染风霜,面容方正刚毅,两道浓眉如刀。头戴三梁武弁大冠,犀角簪导,冠顶饰金蝉珰,绛纱朝服,虎纹蔽膝,佩绿绶,腰配“太宗亲赐”古朴长剑,剑旁悬挂鞶囊,脚踏乌皮履。
他身前的矮几上,一盏建窑兔毫盏茶汤正氤氲着热气,旁边青瓷碟中,一枚金乳酥只咬了一小口。
都督中外诸军事,拥兵三十万,执掌京畿内外兵权数十载的积威,早已融入骨血。他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能与皇权在兵锋上隐隐抗衡的勋贵。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身上,只一瞬,便移开,声音沉缓地开口:
“昨日之事,想必众卿已然知晓。”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痛,“朕登基以来,夙夜忧勤,唯恐辜负祖宗基业,黎民所托!然,朕之皇子,险遭不测。沈崇山父女,罪大恶极。经此一事,暴露之弊病,触目惊心!吏治之弊,军务之弛,积重难返!”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炬,扫过阶下武官队列,投向御史中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失望与冰冷的审视:“黄沙狱,天字牢。沈崇山悬梁,沈棠络暴毙,沈张氏心悸,柳氏触壁,沈著、沈谅溢血而亡……一夜之间,五条重犯性命,在朕的御史台直属,号称铁壁的诏狱内,如同风中残烛,接连熄灭。”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锁定脸色微变的御史中丞,“中丞,这便是朕的御史台?形同虚设,任人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还是,这黄沙之下,早已浊流暗涌,连朕的旨意都沉了底?”
御史中丞陈守愚额角渗出冷汗,微微欠身:“臣……督察不力,罪该万死!定是……定是狱吏懈怠,宵小作祟!臣已严令都官曹彻查……”
“彻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目光扫过几位公卿重臣,“人证物证皆化为乌有,如何查?查谁?都官曹若有此通天彻地之能,何至于让重犯在眼皮底下畏罪自尽?”
他点到即止,不再深究黄沙狱,但这番话已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知情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武官班列,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内溃未平,外患又至!”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沈崇山二房府邸,昨夜烈焰冲天!火起于库房账房,泼酒火油,痕迹昭然!如此明目张胆的纵火毁证,就在天子脚下!而负责京畿戍卫,巡夜警戒的——五校尉营!”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五校尉营的几位统领——皆是晏氏心腹,此刻虽垂首,却并无太多惶恐,只是姿态恭谨。
“营中巡哨何在?为何未能及时发现火情?为何未能及时扑救?竟任由大火焚尽府邸,毁尸灭迹!待到火势滔天,浓烟蔽日才姗姗来迟?这反应,比乡野更夫还要迟钝!”
皇帝的声音并未提高,但那压抑的怒意和冰冷的失望,比怒吼更具压迫感:
“京畿重地,戍卫如此懈怠!内廷诏狱,管束如此松弛!此等情状,朕如何心安?这宫阙九重,又由谁来卫护?难道要等哪天逆火焚宫,贼寇叩阙,尔等才能如梦初醒吗?!”
质问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殿中武官气息一窒,尤其是五校尉营的几位统领。
然而,未等他们出列请罪,皇帝的目光已如鹰隼般掠过沉默如山的定远侯晏铮,最终落在他身后的鹿鸣山身上,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刻意激赏的转折:
“鹿将军!”
鹿鸣山身着三品武官绿袍,头戴平巾帻,闻声自席上起身,颔手躬身,沉声道:“臣在!”
“令媛妙手仁心,救皇子于危难,功在社稷!你统御北境,屡破强胡,治军严整,令行禁止,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值此京畿防务疲敝,内外堪忧之际,朕思虑再三,欲借将军北师之锋锐,涤荡京师之沉疴!”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原本端坐的官员们,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整饬京畿防务?五校尉营?那都是定远侯晏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地盘!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皇帝这哪里是问责?
这是明晃晃地要夺权!要借鹿鸣山这把刚刚磨利的寒门之刀,硬生生劈开晏氏的铁桶江山!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鹿鸣山身上,震惊,探究,更有来自晏氏一系将领毫不掩饰的冰冷敌意。
一些依附于其他门阀的文官,眼底则闪过幸灾乐祸的光芒,乐见晏家吃瘪。
“陛下!此议万万不可!”
一声急呼,晏铮身后,中护军晏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自席上站起,身后支踵被他起身的力道撞得翻在地上。
他颔手躬身,声音急切洪亮,带着武将的直率与难以抑制的激愤:
“鹿将军北境之功,臣等钦佩!然京畿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营各卫,驻防日久,脉络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可悉。鹿将军骤然统领全局,恐难周顾。况军权更迭,最忌骤变,易生动荡!恳请陛下三思!或……或可令鹿将军先协理部分军务,待熟悉情势,再委以重任不迟!”
他话语掷地有声,身后数名晏系高级将领也纷纷站起,颔手躬身,虽未言语,但姿态已表明一切。
文官班列中,亦有数名与晏家过从甚密的大臣站起附和。
反对之声,瞬间汇聚。大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扫过出列反对的武将与文臣,最后,如同定海神针般,再次落回依旧端坐于席上,面沉如水的定远侯晏铮身上。
“定远侯。”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重若千钧,“卿……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晏铮身上。
大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连添茶的內侍都屏住了呼吸。
晏铮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三指托起面前的建窑兔毫盏,徐徐吹散浮沫,不紧不慢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
一声轻轻的“哐当”放置茶盏的声响,晃动殿内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他这才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如故,听不出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陛下圣心烛照,洞悉时弊。鹿将军忠勇果毅,治军有方,确为整饬京畿,拱卫宫禁之不二人选。老臣……”
他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重锤敲在晏系将领心头,“老臣近日旧伤复发,精力恐有不济。陛下既委鹿将军以重任,老臣自当竭尽所能,从旁襄助。京畿诸军将士,皆乃国之干城。陛下旨意即为军令,军令如山!凡我晏氏子弟,更须率先垂范,恪尽职守,全力协同鹿将军整军事宜!不得推诿,不得掣肘!违者,家法、国法并惩!”
字字千钧,彻底封死了晏系可能的暗中阻挠之路。
站着的晏锋等人脸色彻底灰败,紧握玉笏,指节发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晏铮,仿佛瞬间被抽去了脊梁。
这……这竟是晏侯亲口下令,让他们……交权?!
皇帝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精芒。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颔首道:“定远侯深明大义,老成谋国,实乃群臣楷模!有晏侯此言,朕心甚安。”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旨意已决!擢鹿鸣山为中垒将军,加‘督京畿诸军事’衔!即日起,全权负责整饬京畿内外所有戍卫兵马!包括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务必涤荡积弊,汰弱留强,严明军纪,使京畿防务固若金汤!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懈怠推诿、阳奉阴违者,无论官职高低,皆可先行处置,再行奏报!定远侯从旁襄助!各部、各营、各卫,务必全力配合!敢有阳奉阴违、懈怠推诿者,视同抗旨!严惩不贷!”
“中垒将军”地位不低,官至三品,乃京师壁垒防御实权武职。
“督京畿诸军事”则是赋予其统辖、协调京畿核心戍卫部队的临时大权。
尤其点名了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最关键的是“临机专断之权”的暗示,这赋予了鹿鸣山极大的行动自由和威慑力。
这并不仅仅是想分晏家的权,这分明就是要夺晏家的兵!
“臣,鹿鸣山,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鹿鸣山颔手躬身,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北境磨砺出的凛冽杀气。
殿中气氛瞬间微妙,无数目光聚焦鹿鸣山,探究、审视、冰冷排斥皆有。
就在此时,未等反对之声再起,鹿鸣山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隐含质疑的面孔,尤其武官班列中那些站着的晏系将领,霍然离席,带着北境磨砺出的凛冽与一往无前,单膝点地,拱手朗声道:
“京畿戍卫,乃国之命脉!臣深知责任重于泰山!陛下既授臣以重任,赐臣以全权,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皇帝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站着的官员们更是震动。
鹿鸣山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响彻殿宇:“自即日起,半年为期!若不能使京畿内外军容整肃,号令严明,汰弱留强,一扫疲敝懈怠之风;若不能使京畿戍卫焕然一新,堪为陛下屏障,护佑宫禁无虞……臣甘愿自解兵符,诣阙请罪!领受军法,以做效尤!此状,天地共鉴,陛下与满朝诸公为证!”
铿锵誓言,瞬间堵住了许多正准备出列反驳的嘴!尤其是那些原本想以“欲速不达”、“恐难奏效”为借口的晏系将领和文官。
他们面面相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在原地。
鹿鸣山以自身前程甚至性命为赌注,将所有人的质疑和“稳妥”之论,生生压了下去!
许多人眼中露出了惊愕、玩味,甚至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个寒门将领如何在晏家经营数十年的铁桶阵中碰得头破血流!
短暂的死寂后,晏锋脸色铁青,跨前一步,深深颔手,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试图在鹿鸣山气势如虹的表态后挽回些许局面:
“陛下!鹿将军忠勇赤诚,臣等感佩!然军令状非同儿戏!京畿积弊,非一日之寒,牵涉甚广!半年之期,过于仓促!臣恐鹿将军求成心切,操之过急,反致……”
“晏将军!”鹿鸣山猛地转向晏锋,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退让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洪亮,保持着单膝点地的姿态,“积弊虽深,然非不可破。军心涣散,只因纲纪不张。鹿某不才,在北境亦曾于三月内整饬疲敝之师,使之敢战能战!今蒙陛下信重,授以全权,更有定远侯及诸公襄助,何惧积弊?半年之期,足矣!若不能成,鹿某自当引颈就戮,绝无怨言!晏将军……可是对陛下圣裁,对鹿某之能,尚有疑虑?”
晏锋被噎得一滞,脸色涨红,刚要再辩……
“行了。”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他目光扫过略显狼狈的晏锋,最终落在自始至终沉默如渊的定远侯晏铮身上,“军令状,乃为将者担当!鹿卿有此魄力,朕心甚慰。定远侯,卿乃国之柱石,深悉京畿防务。依卿之见,鹿将军此状……可行否?京畿诸军……又当如何配合?”
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晏铮身上。
这位老帅面容刚毅如石刻,目光深邃。他沉默了片刻,抬手将面前矮几上半块未动的金乳酥,轻轻放回了青瓷碟中。
他目光扫过单膝跪地的鹿鸣山,又扫过身后脸色灰败站立的晏锋等人,“陛下圣心烛照。鹿将军忠勇无双,既有此破釜沉舟之志,老臣……钦佩。整饬军务,正需此等锐气。老臣近日精力不济,鹿将军勇于任事,正可补老臣之不足。至于各营将士……”
他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皆为朝廷柱石。陛下旨意即为军令,军令如山!凡我晏氏子弟,更须率先垂范,恪尽职守,全力协同鹿将军整军事宜!不得推诿,不得掣肘!违者,家法、国法并惩!”
字字千钧,彻底封死了晏系可能的暗中阻挠之路。晏锋等人脸色彻底灰败,紧握玉笏,指节发白,最终颓然垂首。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定远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实乃群臣楷模!有晏侯此言,鹿卿此状,朕心甚安。”
大殿内不再有人多言。站着的官员们也默默退回自己的席位,重新端坐。
“退朝!”皇帝拂袖起身,不再看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百官再次自席上起身,垂手颔首:“恭送陛下!”
皇帝微微颔首答礼,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
待御驾转入屏风,百官方陆续离席,心思各异地退出大殿。
晏铮步履沉稳,迈出大殿门槛时,右手袍袖微动,指尖在腰间佩剑兽首吞口处,极快极重地一按。广袖垂落,掩住了剑柄流苏的微颤。
沈云澹随人流而出,指腹无意识地擦过耳垂。
晏芷兰……这军令状,是破釜沉舟?还是……请君入瓮?
……
乾元殿高阁。
皇帝立于窗边,捻起刘公公奉上的密报,嘴角勾起冰冷弧度。
“蛟龙入潭,风雷自生。且看这水……能浑到何等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