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西苑议事堂。
气氛比上次江南乱报传来时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冻结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定远侯晏铮端坐主位,脸色沉郁如铁。
案几上摊着两份密报抄件,一份是江南乱军打出“清君侧,诛苏相”旗号、兵锋直指临安的消息。
另一份则是如同毒蛇般在京城迅速蔓延的“沈晏共天下,行废立择贤”的致命流言。
晏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柄横置于旁的乌沉佩剑,每一次敲击都带着金铁般的冷硬回响,敲在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上。
晏承宗焦躁地在堂中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苏文远老匹夫!好毒的计!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靖王本就根基不稳,多疑猜忌,听到这等流言,只怕第一个要砍的就是我们晏家和沈家的脑袋!”
晏承嗣阴鸷的眼神闪烁着毒光,玉骨折扇“啪”地合拢,扇尖直指那份流言密报:“釜底抽薪,借刀杀人!这流言一起,我们和靖王之间最后一点转圜余地都没了!他就算想用我们,也绝不敢再用!这分明是逼靖王先对我们动手,他苏文远好坐收渔利!”
晏承业脸色发白,手指捻着羊脂玉佩的速度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沈家那边什么反应?他们闭门称病,怕也是收到了风声,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若主动去找沈家,岂不正坐实了这‘共天下’、‘谋废立’的流言?可若不去,单凭我们一家,如何能抗住靖王的猜忌和苏文远的暗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位,也投向坐在晏承业下首,一直沉默的晏芷兰。
她换回了昨日从沈云澹那里“顺”来的那身绯色胡服,窄袖束腰,衬得身姿利落。此刻她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剔着指甲,仿佛堂内这山雨欲来的窒息气氛与她无关。
晏铮的目光终于落在小女身上,声音沉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探询:“芷兰,昨夜你……可有收获?”
他问得含蓄,但意思明确:你去找沈云澹,探到什么口风?可有转机?
晏芷兰放下银签,抬起眼。那双凤眸清亮,一扫昨夜的脆弱迷茫,只剩下沉静的锐利和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
“阿父,阿兄。”她声音清晰,掷地有声,“困局已现,坐以待毙是死路一条。破局之道,唯有沈晏联手,共抗危局!”
“联手?”晏承宗猛地停下脚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妹妹,“说得轻巧!现在是什么时候?流言满天飞!靖王的眼睛恐怕就盯着我们两家的一举一动!我们怎么联?如何联?苏文远赌的就是我们两家来不及,也不敢在此时结成同盟!”
“正是!”晏承嗣接口,语气带着深深的质疑,“就算阿父此刻亲赴沈家,立刻就会被无数双眼睛钉死,坐实流言!可若我们晏家不出面,只派个无关紧要的人去,沈家凭什么相信我们的诚意?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晏家是想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沈家冲上去和靖王、苏相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
晏承业也忧心忡忡:“是啊,芷兰,时间太紧了!靖王随时可能被流言蛊惑下旨拿人!沈家闭门不出,态度不明,我们根本摸不清沈云澹到底怎么想!这同盟,谈何容易?”
面对兄长们连珠炮般的质疑和阿父沉凝审视的目光,晏芷兰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带着点慵懒又无比笃定的笑容。
“沈云澹会同意的。”她语气轻飘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凭什么?”晏承宗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就凭你昨夜去了一趟?沈云澹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测,心思比海还深!他跟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承诺?”
晏承嗣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妹妹:“芷兰,你跟沈云澹……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何独独肯见你?还与你密谈?”
晏芷兰迎着兄长们探究、怀疑、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目光,慢悠悠地站起身,甚至还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将那身绯色胡服衬出的玲珑身段展露无遗。
她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阿父脸上,朱唇轻启,吐出的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议事堂:
“关系?”她挑了挑眉,眉宇间竟流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和炫耀,“哦,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把他睡了。昨晚我住他那,今早才回来的。”
“噗——!”晏承宗刚灌进嘴里的一口热茶猛地喷了出来,呛得惊天动地。
晏承嗣捏着的玉骨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晏承业捻着玉佩的手指直接僵住,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妹妹。
就连端坐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定远侯晏铮,搭在剑柄上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死死盯着晏芷兰。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晏承宗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在堂内回荡。
“你……你说什么?!”晏承宗好不容易顺过气,脸涨得通红,指着晏芷兰,手指都在抖,“你……你把沈云澹……睡了?!还……还住了一晚?!”
晏芷兰仿佛嫌这雷劈得还不够狠,又轻飘飘地补充道:“是啊,怕你们不信……”
她说着,摊开双手,在堂中优雅地转了个圈,绯色的窄袖随着动作划出利落的弧线,衣料在光线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看!”她停下,指着自己身上这身明显不合时令却无比合身精致的胡服,眉梢眼角都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他送的。这样的我还有两箱,就在他书房隔壁暖阁里放着呢。从日常常服到骑马胡服,再到宫装礼服,件件合身,用的都是沈家库房里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绣娘。”
晏承业的目光瞬间被那身衣服死死吸住了。
他掌管晏家庞大产业,对顶级布料和工艺的敏感度远超他人。他几乎是扑上前一步,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晏芷兰袖口的一角布料,凑到眼前细看。
“这……这是……”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金线暗纹缠枝莲!月白底配绯红缘边!这织法……这云纹……是沈家‘天工坊’独有的‘云锦缠丝’!一匹布要耗费顶尖绣娘数年心血!产量极低,连宫里都没几匹!沈云澹自己……自己也只有重大朝会才舍得穿那么一两回!他……他居然给了你?还……还两箱?!”
晏承嗣也回过神,捡起地上的折扇,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被刷新认知的荒谬感:“沈云澹……那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出了名的沈云澹?清竹苑跟铁桶一样,多少世家想塞个通房进去做眼线都碰得头破血流的沈云澹?”
他上下打量着自家妹妹,眼神复杂,“芷兰……你……你好本事啊!”
晏承宗也顾不得咳嗽了,绕着晏芷兰走了两圈,啧啧称奇:“乖乖……看不出来啊!沈云澹那小子看着跟块温吞水似的玉石,居然……啧!妹妹,厉害!真厉害!”
他语气里带着点男人心照不宣的佩服,先前的焦虑都被这惊天八卦冲淡了几分。
晏芷兰坦然接受着兄长们或震惊或佩服或无语的目光,下巴微扬,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主位上的晏铮,目光沉沉地扫过女儿身上那价值连城的衣料,又落在她那张写满笃定与小小得意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堂内因八卦而稍微活络的气氛再次凝固下来。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抑或是某种更深沉的考量?
“胡闹!”他斥责了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表态。他的目光锐利地锁住晏芷兰,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缓缓道:“注意分寸。”
这四个字,含义深远。
明面上,是父亲在告诫女儿:此等私密之事,不可再宣之于口,更不可以此作为炫耀资本,有损闺誉,有辱门风。
暗地里,却是在警告:你与沈云澹的“关系”可以成为结盟的契机和信任的背书,但绝不可成为唯一的依仗甚至把柄!更要谨防被人利用,沦为笑柄或牺牲品。
尤其点醒她——别穿着这身“战利品”到处招摇!
晏芷兰对上晏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收敛。她读懂了晏铮眼中的深意,微微颔首,正色道:“儿明白。‘分寸’二字,儿心中有数。昨夜之事,只为取信。沈晏结盟,共抗危局,才是根本。”
她顿了顿,眼中重新燃起灼灼战意,“阿父,沈云澹那边,既已有了这份‘信任’,说服他正式结盟,共同入宫直面靖王和苏文远,将流言反噬回去,把握便大了许多。当务之急,是议定我们晏家该如何配合,如何共进退!”
议事堂的气氛,终于从最初的绝望、震惊、八卦,重新拉回到了冰冷而紧迫的现实。
只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晏芷兰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和凝重。
沈云澹的态度,似乎真的被这个胆大包天、行事诡谲的妹妹,撬开了一条缝隙。而这条缝隙,或许就是他们在这滔天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晏铮的目光扫过三个神色各异的儿子,最后落回晏芷兰身上,沉声道:“好。既然你笃定沈家态度已变,那便说说,这‘共进退’,该如何走法?靖王宫中之会,迫在眉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