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西苑,“点将台”武场。
暮春之日晴好,演武场青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暖阳。两道身影缠斗正酣,衣袂翻飞,带起猎猎风声。
晏芷兰一身火红劲装,身形如流焰穿梭,手中一柄精钢短戟,化作道道银弧,攻势刁钻迅疾,专攻晏承业下盘与侧翼空隙。她身法灵动异常,将女子的柔韧与速度发挥到极致,闪转腾挪间,红影飘忽不定,令人眼花缭乱。耐力更是惊人,一轮快攻过后,气息依旧绵长。
晏承业身着宝蓝劲装,面对小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脚下步法沉稳如磐石。他手中那柄羊脂白玉为骨的折扇时开时合,开时如盾,精准格挡开短戟的锋锐;合时如尺,点、拨、引、带,将凌厉的攻势巧妙卸力化解。
他眼神锐利精明,不疾不徐,守得滴水不漏,偶尔扇骨如毒蛇吐信般点出,角度亦是刁钻狠辣,逼得晏芷兰不得不回戟格挡,发出“铮”的一声脆响。他招式间带着商贾特有的算计与一股阴鸷的狠劲,虽守多攻少,却稳如泰山,伺机而动。
红蓝身影交错,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女郎!” 白蔻的声音从场边传来,带着一丝急切。
缠斗中的两人闻声,默契地同时后撤一步,兵器虚晃一招,各自稳住身形,气息微喘。
晏芷兰随手将短戟往旁边兵器架上一抛,精准入鞘,抬手抹了抹额角细汗,看向白蔻:“何事?”
白蔻趋步上前,压低声音飞快禀报了松风雅叙的密报。
晏芷兰听罢,握着汗巾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冲上心头,如同领地遭人侵犯的母兽——那是沈云澹难得的清净之处,也是她从来不舍得叨扰的,那鹿晞盈凭什么?!
然而,这怒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明媚的眼眸深处激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涟漪,转瞬便沉入深不可测的幽暗。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冷冽算计的弧度。
“阿兄三。”她转头对晏承业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甚至不等晏承业点头或询问,那火红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便掠出了“点将台”武场,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馨香和扬起的微尘。
晏承业站在原地,看着小妹消失的方向,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慢悠悠地摇了两下,脸上露出一丝见怪不怪的,带着点阴鸷的玩味笑意。
他什么也没问,也懒得去猜这风风火火的小妹又要去搅动哪一池浑水,只懒洋洋地收了扇子,转身踱步,优哉游哉地回自己那堆满了账册和田契的院子去了。
……
清溪河水声潺潺,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从松风雅叙的雕花木窗下流过。
雅座内,茶香氤氲,方才那点因“拼桌”带来的微妙尴尬,在沈云澹温和的“足下请自便”后,似乎稍稍散去。
鹿晞盈随即招手唤来候在屏风外的茶博士,“一壶‘碧螺春’,多谢。”
沈云澹的目光已落回书卷之上,午后暖煦的光线穿过半卷的竹帘,恰好落在他执书的手腕袖口,素纱透出的云锦暗纹在光晕下流淌着内敛的华泽。
鹿晞盈心中却如擂鼓。机会就在眼前,稍纵即逝。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待碧螺春奉上,她轻轻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底与紫檀小几相触,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宁静。
“沈世子。”她不再掩饰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泠女声,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闻声抬眸的沈云澹。
沈云澹眼中并无多少意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润依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等着她的下文。
屏风外的影七身影似乎也绷紧了一瞬。
“微躯晞盈,鹿氏女,寒门陋质,家君讳鸣山,现中垒将军。冒昧打扰世子清静,实属无奈。”鹿晞盈开门见山,姿态恭敬却不卑微,“日前曾遣人往府上递信一封,言及京畿防务整饬之困局,想必世子未曾得见。”
沈云澹修长的手指在书卷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神色平静无波:“哦?竟有此事?府中事务冗杂,或有疏漏,鹿娘子见谅。”他语焉不详,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滴水不漏。
鹿晞盈心中一沉,知道那封信恐怕真如石沉大海。她不再纠结于此,直奔核心:“世子明鉴。微驱此番前来,非为私利,只为求一个‘正’字!”
她迎着沈云澹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家君奉旨整饬京畿,涤荡积弊,振肃纲纪,乃为国为民正道,亦是陛下圣心所向!然,正邪不两立,积弊如痈疮,剜之虽痛,却为生路!世子乃清流砥柱,微驱深信,世子心中所系,亦是这朗朗乾坤!”
沈云澹静静听着,指尖在书脊轻摩,日光落于袖口光晕微晃。
鹿晞盈不敢停顿,条理清晰地将鹿鸣山这几日遭遇的困境:勋贵明暗阻挠、官吏阳奉阴违、谣言四起、甚至暴力威胁!她简明扼要陈述出来。她竭力保持客观,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紧迫与凶险,已勾勒出步步惊心的棋局。
“然则……”她眼神陡然锐利,带着混迹底层磨砺出的敏锐洞察,如同在剖析一剂复杂毒药,“此局远非表面之阻挠!晏家看似倾力配合,献上实权,敞开账目,更将诸多陈年积案,棘手关系户拱手奉上。此非慷慨,实为捧杀!晏家将最难啃之硬骨,最易引火之积弊尽数推到台前,置于家君刀锋之下。”
她的声音带着清晰的逻辑与野性的直觉:
“晏家想借家君之手,斩断依附军权之上,却已非嫡系或已成累赘的腐枝烂叶!更欲引动勋贵门阀之滔天怒火,利益受损者的疯狂反扑,乃至可能被煽起的民怨兵变,将家君彻底焚毁,陷陛下于风口浪尖!待局势糜烂,晏家便可名正言顺,重掌权柄,坐收渔利!此乃驱虎吞狼,祸水东引之绝户计!”
这番剖析,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沈云澹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放下书卷,端起龙井轻呷一口。
“鹿娘子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他放下茶盏,声音温润却字字千钧,“晏家此局,名为‘捧权’,实为‘葬刀’。令尊此刻,确是立于火山之巅,一步行差踏错,便有粉身碎骨之虞。汝之所见,鞭辟入里。”
他肯定了判断,也点明了凶险,但这并非鹿晞盈想要的答案。
她心弦紧绷,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恳切与锐气交织:“世子既洞悉此局,敢问可有破法?家君奉旨革新,心怀社稷,难道只能坐视浑水愈浊?陛下权柄天威,岂能成勒死忠良之索?”
沈云澹目光落在她因急切微红的脸颊和那双不屈的眼眸上。沉默片刻,指尖轻敲紫檀桌面,笃笃声如推演无形棋局。
雅座内空气凝滞,唯余水声、丝竹与他指尖的韵律。
鹿晞盈屏息以待,她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权衡,正在给出真正有价值的答案。
终于,沈云澹抬起眼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与智慧:“破局之道,不在破,而在用。”
鹿晞盈眸光骤然一亮,如同暗夜中点亮了明灯:“还请世子明示!”
“晏家将此局视作棋盘,令尊为棋子,勋贵门阀为刀,意在借刀杀人,再收渔利。”沈云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然,既是棋盘,棋子亦可变棋手。既是借刀,那刀……亦可易主。”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
“令尊手握陛下钦赐之权柄,此乃煌煌天威!与其被晏家驱策着去碰那些硬钉子,不如……反客为主,以此权柄为令旗!”
“其一,将计就计,借力打力。”沈云澹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之事,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晏家不是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子弟、积年蠹虫、陈年积弊,一股脑儿推到台前吗?好!那就以雷霆之势,以铁证如山,将其中最显赫、最跋扈、最民怨沸腾者……无论他是依附晏家的爪牙,还是晏家想借令尊之手除掉的异己,甚或是晏家真正想保却不敢明保的藤蔓,悉数列出,直接呈送御前,请陛下圣裁。”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鹿晞盈,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将这把火,烧到陛下面前,烧到所有勋贵头顶。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阻挠圣意。让晏家亲手递来的这把刀,变得不分敌我。让它砍下去的地方,无论是他们想清理的腐枝烂叶,还是他们想庇护的参天藤蔓……都须得肃清干净,不留余地。”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覆盖一切的终结意味:“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一个也别想逃脱干系。方为破局之道。”
“其二,釜底抽薪,收揽军心。五校尉营、城门营、牙门军中,真正有血性、有抱负却被埋没的底层军士,被克扣盘剥的普通兵卒,才是根基所在。查空饷所得钱粮,优先、足额、及时发放于他们!严明赏罚,破格提拔真正有能之干才!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跟着鹿将军,有饷银,有前程!此为立足之基,亦为破局之力!民心军心所向,便是最坚固的盾。”
“其三。”沈云澹的目光落在鹿晞盈脸上,带着一丝深意,“示敌以弱,引蛇出洞。晏家所求,无非是令尊出错,局面失控。那便在某些无关痛痒之处,或于推行过程之中,故意露出些‘力有不逮’的疲态或‘思虑不周’的破绽。让晏家以为有机可乘,让他们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只要他们一动,便有迹可循。届时,是人是鬼,一目了然。这把双刃剑,亦可反握其柄,直刺其心!”
三条策略,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既有阳谋大势的堂皇推进,利用皇权反压勋贵;又有立足根本的务实举措,收买最底层的军心;更有洞悉人心的阴柔算计,诱使对手暴露。
这已非简单的指点迷津,而是真正纵横捭阖,四两拨千斤的谋国之策!
鹿晞盈听得心潮澎湃,眼中光芒大盛,仿佛拨云见日!
沈云澹寥寥数语,如同在混沌的迷雾中点亮了指路明灯,瞬间为她和父亲艰难险恶的处境,劈开了一条清晰而充满力量的反击路径!
她霍然起身,对着沈云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和敬意,那份野性的锐气此刻也化作了对智慧的折服:“世子高见!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微驱代家君,谢过沈世子指点迷津之恩!”
沈云澹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谋划只是品茗时的闲谈:“鹿娘子言重了。令尊忠勇,锐意革新,乃社稷之福。些许浅见,若能有所助益,亦为某所愿。”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窗外,投向清溪河对岸某处临水的精致茶楼雅间。
鹿晞盈得了沈云澹堪称金玉良言的破局之策,心中激荡,只觉豁然开朗,再次深深一揖后,便欲转身离去。她步履轻快,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盈。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扇分隔内外、绘着墨竹的屏风时,身后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再次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鹿娘子。”
鹿晞盈身形一顿,下意识地回眸。
沈云澹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只是闲谈般问道:“鹿娘子精于岐黄,医术卓绝,名动京城。不知……可曾听闻过‘九转还魂’与‘回光散’两味古方?其药性之别,究竟何在?”
这问题来得突兀,与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军国谋略毫无关联,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此刻雅座内尚存的几分和煦暖意。
鹿晞盈清澈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坦然无惧的澄澈所取代。她并未移开视线,反而稳稳地迎上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
“世子明鉴。‘九转还魂’与‘回光散’,看似药名相近,皆涉生死玄关,然其性理,实乃云泥之别,形似而神异。”
她顿了顿,目光坦荡,语调平缓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九转还魂’,取其九转丹成、固本培元之意。其配伍精微,多用血肉有情之品辅以益气回阳之药,旨在激发病者体内残存生机,徐徐图之,续命于微末之间,如春雨润物,贵在绵长滋养,固守本源。此方之用,非为逆天改命,实乃为真正的生机复苏,争取一线宝贵光阴。”
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丝对医道被扭曲的痛惜:
“而‘回光散’……”她唇齿间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寒意,“其名虽美,其质实毒!此药霸道绝伦,多用虎狼之剂,如蛇蝎草、腐骨花、醉仙桃之流,其性酷烈,非是激发生机,乃是强行透支人体残存之元气精血!如同将膏肓之烛置于狂风之下,骤然炽亮,光华夺目,然不过刹那芳华,转瞬即灭。光华之后,便是油尽灯枯,神魂俱散!此乃彻头彻尾的催命之符,回光返照,徒有其表!”
她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如炬,直视沈云澹温润眼底深处那难以窥探的波澜,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医者用药,首重辨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察病源,不辨虚实,妄用虎狼之药以求速效,非但无益于病,反成戕害性命之元凶!此等行径,与谋财害命何异?”
最后一句,她并未指名道姓,但那清晰无比的“害命”二字,如同重锤,在寂静的雅座内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是对那场发生在靖王府听涛阁,由沈棠络亲手点燃的灾难最冷静也最锋利的控诉与注解——
沈棠络正是混淆了这两味形似神异的药,用“回光散”冒充“九转还魂”,才险些酿成毒杀皇嗣的滔天大祸。
沈云澹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鹿晞盈清晰剖析“害命”二字时,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
他并未反驳,也未追问,只是微微颔首,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带着些许赞许的弧度,声音平和依旧:
“原来如此。药性之别,竟关乎生死大道。鹿娘剖析精微,鞭辟入里,云澹……受教了。”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鹿娘子请便。”
鹿晞盈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无半分怯懦。她不再多言,转身绕过屏风,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雅座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沈云澹一人。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屏风外鹿晞盈消失的方向。
窗外的秋阳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方才那点因“害命”二字而起的微澜,似乎仍未完全平息,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虽隐,余波犹存。
他指腹无意识轻轻地,再次擦过自己的耳垂。
……
此刻,清溪河对岸,“望江楼”二层临河雅间内。
晏芷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窗边美人靠上,指尖捻着一支刚刚摘下的牡丹。
此花非同寻常,花瓣呈现出罕见的青白玉釉般的渐变色泽,竹青色从瓣根晕染至瓣尖,过渡如最上等的古瓷,瓣质温润厚重,花心一点鹅黄蕊心,更衬得整朵花清雅绝伦,贵气天成,正是稀世名品“兰亭玉映”。
她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绯色窄袖劲装,衬得肌肤胜雪,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慵懒,多了几分冷冽的审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如玉的花瓣。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挎着花篮的“卖花女”垂首立在雅间角落,低声快速禀报着:“……那‘郎君’进去约莫一盏茶功夫了。影七守在屏风外,小的听不清里面说什么,但看那‘郎君’出来时,神色恭敬,对着屏风内深深作揖,似有感激之意……”
晏芷兰捻着“兰亭玉映”的手指微微用力,一片竹青色晕染的花瓣边缘被揉出细微的折痕。她目光沉沉地锁在对岸松风雅叙那扇半卷竹帘的窗口,仿佛能穿透那层遮挡,看到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人。
感激?作揖?
呵。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眼中却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那火苗混合着被冒犯的怒意,领地遭侵的酸涩,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更加危险的兴奋。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手中的“兰亭玉映”上投下流动的光影,那青白玉釉般的花瓣仿佛承载着无声的暗涌。
“沈云澹……”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淬毒的寒意,“好,很好。我递过去的刀,你教她怎么反过来架在我脖子上?”
她松开手,任由那朵价值连城、象征文脉与风骨的“兰亭玉映”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花瓣微微震颤。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对岸,唇角的弧度却变得极其妖异:“既然如此,吾就同你们玩一玩,看看你们,接不接得住我晏芷兰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