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漾杀到家门前时,还是莞姨待的客。听季漾解释一通,才晓得是来找江复景。
莞姨和蔼可亲拉着季漾的手,坐在院子里夸小伙子眉清目秀,问了几个家常问题。例如:目前做什么的呀?今天贵庚?阿景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饶是季漾也有些招架不住。武官当道,幼年起就被太子选中跟在身边训练,作为未来能在兵权上给予太子争夺龙椅的一枚棋子。
刚识字那段时日季漾还沉迷其中几月,但比起文墨书法,他却更喜武备。不论是报答太子殿下对他的恩情,也是不辜负自身的天赋与喜爱。
只是现如今,太子名讳早已成为朝堂禁忌。
他这个曾经当下属的,心中自有不甘。可惜恩人已逝,恩情却印刻在心中。
“小公子久等了吧?也不知阿景那孩子昨晚去哪儿做贼了,日上三竿都还未转醒。我替你去瞧瞧。”
“劳烦伯母。”
江复景昨夜确实做贼去了。半夜偷偷摸出房间在附近竹林转悠,趁着月色精挑细选砍下一根竹来,带回院中点燃蜡烛。烛火暖光照亮一片区域。用家中常用的柴刀将坚硬粗壮的竹子耐着性子削成一根根粗细均匀的竹条。
阿春此时还在歇息,不应吵醒睡梦中的他。
江复景打开火折子对筒口猛地吹出一口气,夜风吹气摇晃的火苗在弯曲的竹条上烘烤。
他总想为阿春做些什么。
在家和江复景被迫“禁足”的这几日,江复景总能察觉阿春情绪闷闷不乐,尽管阿春不曾在脸上显露明显的情绪,也许和失去记忆有关,他不善言语也不愿多表达。
依赖江复景做出最出格的事,还是那日执拗地想江复景带他去医馆而主动俯身贴上去的亲吻。
阿春明白做出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吗?
那晚江复景背靠阿春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两熊猫眼起床吃了个早饭后不出意外补觉补到了半夜。吓得阿春把林伯莞姨找来,合力才把江复景摇醒。
此后几日的江复景恢复正常,也没试图去询问小笨蛋阿春。反正阿春不会离开我。江复景自信地想。
家中无趣,虽然江复景有时会捏出些有趣的新鲜小玩意儿给阿春解闷。他想,还不够。
江复景将涂抹好糨糊的宣纸小心翼翼黏在框架做好的骨架竹条边上。扇子轻轻吹拂,加快表面干燥。
他想给阿春做个风筝。
笔墨在干透的宣纸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长藤,笔落笔起。江复景运转手腕,不出片刻,江复景自认为完美的风筝就做好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江复景才觉察迟来的困意。
江复景将惊喜放入木箱内,心满意足躺回床上。
以至于江复景一觉睡到大天亮,被莞姨喊起时还迷迷糊糊扒拉身侧。掌心触摸一片冰冷,他才拖着沙哑的嗓音:“莞姨,什么时辰了……”
“还说呢,都晌午了。朋友来家里找你呢,还不快去醒醒。”
“啊?”
江复景迷迷瞪瞪睁开眼,脑袋昏沉听不进话,好半会儿才支棱起酸软的身子。
耳边的嗡鸣提醒自己还没睡够,但莞姨的话已经放到跟前。江复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阿春呢?”
“阿春早些时候就醒了,正看你林伯分拣药材呢。”
莞姨端来一盆水放在桌上,江复景翻身下床。捧起一滩水扑在脸上,清凉的水润过脸颊,大脑也清醒许多。
“你朋友在院子等了好些时候,快些洗漱自己,捯饬一下自己。”
“朋友?”江复景有些疑惑。按理说他人缘虽好,但也不至于被人找上门吧。
江复景穿戴整齐,浓密而及腰的长发被江复景一把捞起,嘴里叼着木簪盘起丸子状的发型。夏天逐渐来临,长发又重又热,盘起来正好合适,还方便。
固定好今日发型,就好去撩拨……找阿春一起放风筝了。
不过在此之前,江复景得先去会会这位等了他许久的“朋友”。
江复景迈出自信张扬的步伐,拐角处直接和来人撞了个头对头。嗷一声,江复景疼得连连后退。
“哪儿来的硬疙瘩。”
还没等江复景吐槽完,晚上没睡饱的耳鸣声又开始萦绕。指腹摁在太阳穴上缓了一下,最后一抬头,就看见对方一副见鬼了表情。
等等……是他?
江复景的瞳孔微缩,极快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没好气道:“撞得我脑袋疼,下次记得看路。”
“你……”来者自然是季漾,他不可思议上下打量江复景好几遍,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江复景叹出一口气,接上话,无奈说道:“公子的来日拜访原来是指亲临寒舍与在下玩脑袋对对碰。”
江复景也没管季漾咋咋呼呼的模样,自顾自道:“医馆翻新后为了避免瘟疫还是闭馆休息,倒是在下没说明白。”
“我名江复景,敢问公子姓名?”
在听到对方报出名字那刻,季漾终于回过神,稍微冷静了些:“我名季漾。”
“季将军?”江复景惊讶,完全没想到会和季大将军挂上钩。一时间欢喜溢于言表,少年郎弯起好看的眉眼邀请季漾。
“正好到用午膳的时辰,季将军要留下来一起用个膳吗?”
不许留不许留不许留不许留……
“叨扰了。”
“…………不叨扰。”
江复景脸上维持的笑容一僵。偏偏季漾毫无察觉,铁了心要和江复景杠上。
江复景轻哼,掉转方向喊了声:“莞姨——午膳多做一人份。”
“好嘞!”
季漾目光沉沉盯着江复景一举一动,压下心中惊涛骇浪随江复景在一方庭院转悠。
这时季漾才真正看清一番庭院全貌。
远离世俗纷扰偏远的高山脚下,都是些简易木屋,但能看出主人家很爱惜。基本没有什么缝补的痕迹,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季漾忍不住问道:“小兄弟,你在此处生活几余年了?”
江复从容答道:“三年。几年前北方战事不稳定,林伯便带着我们一家下江南,最终定居此处。”
北边战事不如南边稳定。北边敌国对玄朝国虎视眈眈,两年前签下和平条约后安稳不少,但还是有大批北下南的百姓。
季漾表示理解,问出心底最疑惑的一事:“你的父母呢?”
此话一出,江复停下脚步:“家父被征去边境死于战场,家母得知后郁郁寡欢,不久后也便离世了。”他转过身,眼尾攀上绯红,看起来好不脆弱:“家母死前把我托付给大伯一家,好在林伯莞姨愿意接纳。不然我早已是路边一条孤魂野鬼吧。”
“哎你别哭。”季漾有些懊恼方才的唐突。为了解答心中不可能实现的疑惑,挑起无辜之人的伤心事。
我真混蛋啊!
季漾在心底默默唾弃自己,连忙找补:“你别难过……前几天医馆挑事的那批人我查了,就是骗子。受害者不止你们,我让下属惩戒打压一番,往后他们不会再作威作福,欺压百姓。”
“草民谢过将军。”江复景眨眨眼将眼泪挤出,恭敬弯腰谢过:“今日我必好生招待将军。”抬起眼时,又是活泼开朗的少年,生动有趣。
领着人去厅堂歇下,倒上一盏茶:“季将军别嫌弃,在此先歇着,我去同长辈备菜。”
说完也不管季漾作何感想,把人丢在厅堂,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即是招待客人,自然不能马虎随意应付。饭桌上表面其乐融融,谈笑声不间断,杯中酒也是满满当当。
江复景已未冠礼而拒绝。
年岁也不同,想必是我多虑了。
季漾端起酒杯饮入,喉头滚动,余光看向与长辈嬉笑打闹的江复景。
江复景与逝去前太子容貌过于相像,但气质大相径庭,就连语气里不加掩饰的亲昵与撒娇就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太子殿下身上的。
实际年龄也比太子殿下小上一岁。但世间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吗?
季漾思绪飘远,突然想到什么,便说道:“那日我瞧江公子身边还跟着一孩子……”
江复景囫囵咽下裹满酱汁的鱼肉,腮帮子上下鼓动急急忙忙咽下:“是舍弟,他身子不大舒服,早些时候服药回房歇息。”
“这孩子……急急躁躁的。”莞姨忍不住唠叨几句。
季漾瞧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也跟着勾起唇角。
瘟疫短期内无法稳定,但圣上的指令到了跟前,季漾不得不动身启程返京。
启程那日季漾还远远看见江复景在路边摊子买下一个热乎的肉包子。视线交汇的瞬间,江复景大大方方地对季漾挥了挥手,送别了他。
马背一路颠簸,终是赶着早朝时间回京。既已回京,自当面见圣上。朝堂之上庄严肃穆,不如旷野上奔驰的自由,处处透露压抑。
季漾匆忙沐浴后换上朝服,整理衣袖褶皱,身前却传来声音 。
“恭喜季将军得胜归来,想必路途劳累,怎么不先修整一番?”
“二皇子言重了。”季漾低下眼,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个人私事,怎可与陛下并论。”
季漾身前的男人是当今二皇子李自译,位高权重,得陛下青睐。是陛下九个子嗣里最有望成为下一代天子的皇子。
李自译呵呵笑了两声,两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些客套,官场话。
都是以季漾附和为主,直到天子上朝,朝臣跪拜,才结束了他们这一场无聊透顶的对话。
季漾其实不喜欢李自译。
低头间余光望着李自译风度翩翩的背影和收敛不住的张扬,总是恍然让他回忆起记忆中的太子。
耀眼般的存在,终是成了无法说出口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