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妙冉的“扬名”计划,就这么莫名地拐向了印刷术研究。
她按着粗浅的理解,描述了一番怎么刻印单字的字模,然后排列模板,组成印盘,印完再取出字模循环利用后,书坊掌柜已经呆愣住了。
“……大才,小姐大才啊。”掌柜喃喃道,看着顾妙冉的眼睛几乎要闪出光了,“如此一来,所有的书都只需字模,无须雕版,人力物力将大有节余,我们印书成本能降五成、不,不止,能降六七成矣!”
印版费工费料,一本书就需上百板,而字模仅需更换个别损耗即可,印的书目越多越是回本。到时候,别家书坊有的,他们也有,别家书坊没有的,他们还有!天下第一书坊,岂不是舍我其谁?
掌柜站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回铺子里着手准备,当即跪地一拜:“小姐放心,活字印刷之事小的定会办妥。书坊里人多眼杂,小人这就去京郊重新购置作坊,凡接手的人都会签下卖身契,守口如瓶,若有丝毫透露,小姐唯我是问!”
顾妙冉看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也跟着认真了几分,清了清嗓子,点头道,“好,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张掌柜。”
掌柜抬头,“小姐,小人姓孙。”
顾妙冉顿了顿,表情不变,“印刷一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你若能做出来,别说是本小姐,青史与百姓都会记住你姓甚名谁。”
“此乃小姐之聪慧,小人不敢居功!”孙掌柜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神色显然是更激动了,离开时,连步子都醺醺然的像要飘起来了似的。
给书坊掌柜画了个大饼后,顾妙冉也没闲着。虽然她要的书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印出来,但没有书,也不耽误她先做宣传。
于是,次日,一座戏楼在西城门外搭了起来。不过与寻常花团锦簇、红绫飘展的戏台子不同,这座戏楼,左右挂着“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的字联,正中则是一幅一丈长的绢帛,上书十来个简单的文字。
等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多了,便有一名妇人走上戏台,敲了几声锣鼓后,大声道,“各位,我家主人今日在此布帖,凡是能念出绢上这十五字者,即可到丰乐酒楼领取热腾腾的蒸饼!”
这话一说,底下旁观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有的问妇人她家主人是谁,此话是真是假;有的则赶紧请教书生打扮的行人,抓耳挠腮地想把字记住;当然,也有不少人日子过得滋润,瞧不上几个蒸饼,摆摆手就走了。
戏台上的妇人事先得了顾妙冉的吩咐,见台下乱糟糟一片,也只是淡定地笑着,等声音渐小后,才答道:“请各位听我细说,我主家为通义坊顾府的妙冉小姐,为人做事一向言而有信。我家小姐有言:此十五字,能念出者可得蒸饼一个;解其意者,得蒸饼两个;能书写无误者,得蒸饼三个。”
虽然是在繁华的京城,但多数平民百姓也只是勉强糊口,白面蒸饼更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摆上饭桌。因此一听最多能得三个蒸饼,众人已经激动得拍掌叫好了。
只是手拍麻了他们才想起自个不识字,于是又成了唉声叹气地拍大腿。眼看要错失这不花钱的饼时,台上的妇人又敲了两声锣鼓,说道:“不认字的也别急!一柱香后,将由这位绣月姑娘教大家识字书写,今日只要学会了就能领到蒸饼!”
说着,绣月羞答答地上了台,抬头望见不远处的马车后,才稍作镇定地接过了妇人的话,“还有时间,若是家中还有人想要学字领饼的,不妨都叫来吧,一人三张,一家五口就有十五张饼子了。”足够一家子两天的口粮了。
能识字,还能领口粮,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当下,又是一阵惊呼声。片刻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从人群中被搀扶了出来,对着戏台颤巍巍地拱手一拜,引得台上的妇人和绣月直呼不敢。
老人家抹了抹眼角,笑道,“顾小姐此举,是为民开智,为百姓解忧,值得老身一拜。”
绣月只好屈了屈膝,还了礼数,又不由地往望了马车一眼,遗憾她家小姐没能听见老人家对她的感谢。
马车上,采云正撩开车帘往外看,瞧见戏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很是兴奋,“小姐您瞧,这么多人,往年东市唱戏都没这么热闹呢。”
顾妙冉也有些意外,估计了一下人数后,先是吩咐小厮回府叫一批护院过来,维持台下的秩序;又让人去丰乐酒楼传话,说今日不做生意,先把蒸饼备足了。
丰乐酒楼是顾妙冉母亲留给她的产业,她说的话,比她爹都好使。话一带到,酒楼就开始送客了,歇业的牌子一挂,上至掌柜,下至跑堂,都围到一屉屉的蒸饼前忙活了起来。
顾玉山得知此事时,正捧着一卷书坊掌柜送来的书册——是书坊抄录之后送回的顾妙冉所写的原稿。
书中的内容不算多,前半卷是朗朗上口的识字篇,后半卷是较为基础的算术篇,因只为启蒙,所以字句简短,通俗易懂,其中还穿插了不少有助理解的绘图。
对于能主持天下文人选拔的顾尚书来说,整本书还没有他五岁作的诗深奥。然而他就是越看越忍不住高扬眉尾,拍案叫绝,“好,好,不愧是我们顾姚两家的女儿啊。”
有师门教授的文人骚客,可以笔调深僻,艰深晦涩。但对目不识丁的人而言,自然是浅显易懂的好。而庙堂之下,最多的就是辛贫白丁,若有朝一日,他们也能认字读书,大梁朝何患不兴?
顾玉山一想到此书出自他亲闺女之手,脸上的自豪都盖不住了。得意之时,又听下人禀报,说顾妙冉在城外设台教学云云,便大手一挥,将各种账目花费都包下了。
城西外的戏台就这样连摆了三天,闻讯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不少穿着光鲜之人也赶来看热闹了。
到了第四天,李愿等人驾马经过时,台上还多了一幅写有算题的绢帛,而台下众人正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头数数。
李愿勒住马匹,往戏楼看了一眼,身旁的荆元便立即下马过去询问了,没多久,回来禀道,“主子,这是顾家小姐为教百姓识字,所搭的戏台。他们说只须记住了绢上的字,不花一文钱就能领到蒸饼。今天他们还要开始学算术了……”
荆元觉得这事颇为不可思议,一连问了数人,确定真是如此后,才敢向李愿回话。
没记错的话,让那些人感恩戴德的顾家小姐,正是他们殿下的老相识吧。荆元默默想道。
他对于在大相国寺里与他们殿下相谈甚欢的女子记忆犹新,因当时李愿没有吩咐,他就未曾打探那女子的底细。直到前阵子在崔府里遇见,他才得知了其身份是顾家小姐。
只是,让他真正在意的是,那时在佛寺里,这位顾家小姐与院中男子议论的“太女妃”和选婿等言论,他在暗处句句听得分明。他以为这女子不会再有机会接触他们殿下,又觉得那些言辞太过轻浮冒犯,所以才在李愿面前隐下。哪知如今,他反而还不好旧事重提了。
李愿没看见荆元古怪的脸色,她骑在马背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戏台上下似牙牙学语的一幕,柔和了眉眼。
“教化子民本应是朝廷之责,文武百僚,却比不上她一介白身啊。”李愿感叹着,压下了想起顾妙冉时心底的微妙。
荆元突然出声提醒道:“主子,皇后娘娘数日前好像派人调查了顾家小姐,还问起您与她相识的过往,怕是其中有什么蹊跷?”顾家小姐不会还惦记着他们殿下吧。
李愿微愣,脸上很明显地浮现了困惑,“果真?”她母后向来行事有度,鲜少会插手朝堂,更别说是打探外臣的家眷了。
“属下怎敢胡言。”荆元笃定道。
李愿缓缓蹙眉,片刻后,又松展开,“罢了,待孤回宫问过母后就知道了。我们走吧,佟瑾与王副将想必已经到了。”王成荫,勇武侯崔化弼手下的副将之一,也是佟瑾口中最早向她倾斜立场的一位。
崔化弼的遗体总不能一直留在凉州,弘德帝下旨安抚了西凉军民后,就由王成荫领了护送棺木的差事。不过如今棺木离京城还有两州之遥,王成荫却已经避人耳目地先一步入京投诚了。
李愿对西凉的兵力势在必得,拉拢党羽时,也放得下身架。当天便在津渡旁的一座别院中,招待了那位风尘仆仆的副将。
说起来,她与王成荫上辈子就是熟人。当时她奉旨抵达凉州,对于油嘴滑舌,全然不似一位彪悍武将的王成荫颇为嫌弃。然而也正是这个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王副将,在她起兵造反后,仅率一师之力,就为她攻下了十二座城池。还放话说要第一个打入皇城。
只可惜骄兵必败,他的尸骨最后还是她以三百云骑为人质换回来的……
李愿看着一无所知地向她敬酒,连篇说着恭维话的王成荫,暗暗叹气,而后将杯中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
许是惦记着上辈子的交情,李愿推杯换盏,来者不拒,让头一回被皇太女接见的王副将受宠若惊,于是敬酒敬得更起劲了。
左右的翊卫暗卫都劝不住,又不敢拦,只胆战心惊地盯着二人桌上的酒壶。好不容易等酒壶空了,佟瑾一个箭步上前,将酒壶收走,同时连声劝道:“殿下,酒已喝完了,是时候该回宫了。”
李愿还未作声,王成荫先朝屋外拍了拍手,嘿嘿笑道:“末将此次入京,什么都没带,唯独带了一车酒。殿下可愿意赏脸尝尝西凉的酒?”
李愿单手支着脑袋,抬抬下巴,示意王副将给她斟满。
熟悉的酒香一入喉,就像回到了充满皮革味的军帐中。帐外,一簇簇篝火在裹挟着黄沙的风中点燃,耳畔是号角、马嘶,溢出酒水的海碗碰了一次又一次……
在军中,喝酒取暖是常事,李愿也因此练出了酒量,几碗下去,依旧眼神清明。只是她忘了这是上辈子的事了,此时的她,哪里喝得惯西凉的烈酒,仅仅两杯下肚,视线就开始模糊了。
偏偏她坐的端庄挺直,一举一动风采依旧,所以在场的人都没看出她已经醉了,王成荫还一边夸她好酒量一边给她倒酒。
酒坛没多久就空了两个。
“……我投身军伍十二年,当上了西凉军的副将,从没有靠过谁,就是凭军功坐上的位置。这辈子啊,我就只剩两个念头,一个是把羌人打怕打服,让他们不敢再踏足大梁半步。还有一个,就是娶个媳妇……就是想和陈百夫长成亲,别看她是女兵,刀使得比我强多了……”王成荫抱着酒坛,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
李愿也不行了,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眸,从脸颊到眼尾似染了胭脂般绯红。但她还能知道王成荫说了什么,且轻声附和道:“好,打羌人好,成亲好……你这回别死那么早,就能成亲了……”
最后还是佟瑾看不下去了,一掌劈在了王副将的后颈处,将人直接劈晕了。然后扶起醉醺醺李愿,说王成荫已经醉倒了,她们也该走了,这才如愿地将李愿带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荆元等人也松了一口气,连连夸佟瑾行事果断。
可惜,等回了东宫,瞧见寝宫外正候着凤仪宫的宫人时,他们就恨自己怎么不更果断些,怎么不早早地把王成荫打晕了。
不出意料,在东宫等着与李愿商议婚事的佟皇后,一见李愿闭着双眼、脚步悬浮地被搀扶进殿时,惊愕得脸都白了。等凑近闻见她满身的酒气后,脸色又由白转黑。
佟皇后让佟瑾将李愿安置在榻上,吩咐了一旁的侍女去煮醒酒汤。她自己则接过了秋梧递上前的湿帕,坐在塌边,为李愿擦拭额间的细汗。
“太女因何醉酒?”佟皇后沉声问道。
荆元与佟瑾听见问话立马跪下了,态度恭恭敬敬,却只字不答。
佟皇后见此,也不说话了,任由二人在那跪着。
“成亲,成亲好啊……”场面僵冷之时,李愿一句含糊的呢喃响起,让佟皇后的动作一顿。
“愿儿,你说什么?”她俯身问道。
李愿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面,因想要喝水,挣扎了半晌终于睁开了眼睛,入目却是佟皇后的脸。
醉得思维停滞的李愿,竟然还记得她有事要问她的母后,只是刚说完“顾妙冉”三字,又忽然忘了她想问什么。她闭上眼回想,但仅瞬息,便撑不住地睡过去了,错失了佟皇后诧异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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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