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公主来时,薛观正蹲在窑炉前辨认火色,巡视的小吏不识邓蟠,只知是宫里来的黜陟使,手上有实权,能给他们大人小鞋穿。
于是他跑到薛观身旁:“薛大人,黜陟使来了。”
恐怕是来算账的。
余下半句话,小吏不曾挑明,不过看薛观的神色,似乎这并非是什么要紧事。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薛观拍开炉灰,直起身,轻轻瞥他一眼。
“可是……”还未到收工的时辰,他的俸银怎么算?
而且那黜陟使来势汹汹,不像好招惹的。
小吏琢磨着言语,谁料刚起话头,薛观便已掠过他,带人离开了窑场。
山风满秋树,东边四角方亭底下,薛观一行人立得端正,远远地,她望见邓蟠阔步而起,清贵之姿一如往昔。
薛观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情景,这个她年少时最仰慕、最崇敬的公主,这个曾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公主。
她料定邓蟠会骤然发难,会带着那个鹦鹉学舌的宫人冷嘲热讽,说薛家满门忠烈,如今都毁在她薛观手里。
毕竟在永宁公主眼中,薛家永远是辜负韦皇后的罪臣,而她是不得不被献给邓蟠泄愤的一条狗。
然而待走近了,才见邓蟠竟然面色煞白,几乎摇摇欲坠。
邓蟠举起手臂,先是朝薛观一指,又迅速移至其身旁的侍从。
她居高临下,又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面上惊疑、欢喜、愤怒、厌恶与无奈兼有之,末了化作轻飘的一句:“她是谁?”
薛知州的这位侍从,年纪约十三四上下,模样极肖少时的邓蟠,她正披着薛观的旧衣,生得面薄腰纤,闻言惊了一跳,慌忙去抓薛观的手。
薛观回握着她,迅速将其藏在身后。
她语气沉冷:“阿镜是陉口关的荒民,流离失所,被人带回了县衙,如今在窑场做事。”
荒民?
沉寂一瞬,邓蟠冷笑出声,她回身寻了个地方坐正,见众人吓得躬背俯首,唯有薛观一副悉听尊便的死人样。
薛氏离心,韦家日渐式微,邓蟠甫一重生,便知京城不可久留,昭华殿里不知有多少耳目,日夜盯着她与太子,叫她不得安枕。
她故意哭奔到紫极殿,换来脱身的机会,本以为笼络了薛观,再查出她身边那个细作,一切便能柳暗花明。
然而邓蟠看着与自己七分相似的阿镜,如同误撞钟磬。
前世何曾有这么一个人?
她死后一月才被薛观发现,期间是否有人狸猫换太子,叫阿镜顶了永宁公主的身份?
薛观究竟知不知道?
邓蟠独自立于异乡,身侧没有半个亲信,几乎如坠冰窟。她回忆着前世做派,佯装悲怒:“薛观,你竟怨恨本宫至此,不惜寻了个替身来为奴为婢!”
她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试探道:“你若将她交给我,我便不追究你的罪过。”
话音落下,刚聚拢的温情倏而逸散。
众人瑟瑟发抖,阿镜不禁呜咽低哭,泪水氤透那身旧衣,被夜风一荡,无端生出几分萧索:“薛大人别抛下阿镜……”
她一手死死拽住薛观衣角:“从大人救我回陉口关,我便当自己是大人的人了!”
薛观状若未闻,兀自回绝道:“殿下慎言。”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冷如薄刀。
月色寡淡,沾湿薛观青灰色的深衣,她从前总跪在昭华殿下,渺小得像古画中一点落红,如今四目相对,邓蟠才发现她并不乏味,也不驯服。
原来从前种种恭顺,都是装出来的。
薛观面色泰然,浑然不把邓蟠的怒火放在眼里:“殿下深明大义,臣等贱如蝼蚁,不敢忤逆,但阿镜是官窑签了契的匠户,无福受殿下垂爱。”
邓蟠道:“若我偏要带走她呢?”
“此处是陉口关,不是殿下的昭华殿。”
薛观轻声道:“天下事,并非事事都能叫殿下如意,天下人,也并非人人都应受殿下侮辱。”
邓蟠眯起眼目:“薛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薛观道:“殿下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放肆!”
邓蟠还欲再说,临了却如梦初醒,忽然止了声音。
薛观扯起唇角,露出一种了然的神色:“殿下想折辱臣,原也不必追至此地。”
她平静道:“官窑事务冗杂,臣先告退了。”方才撂下一句话,薛观便转身带人离开。
邓蟠始料未及,慌忙追出方亭。
她怔怔地立在那儿,见阿镜捧面而泣,两道相似的长影挨紧,隔着一层夜幕,薛观将她揽到怀里,生有红痣的眼尾微微垂落,露出一种哀伤的神色。
永宁公主一向前呼后拥,身边溢美之词无数,可她从未如此孤独。
自母后驾崩,她被王夫人抱养到昭华殿,逐渐与嫡亲兄长生疏,怨恨上薛氏,也鲜少见韦家姐妹,待略长几岁,有人哄劝她逃学玩闹,于是她的课业一落千丈,到最后,连父皇也不来了。
昭华殿里,她贴身的宫人总是换了又换,唯有方珍儿因缘留到如今。
她没有亲信,没有自己的势力,只有一个方珍儿,连跟韦玠斗嘴都斗不过。
邓蟠心如死灰,又翻然转醒。
她怎会以为薛观留在陉口关三年,全因自己阻止对方回京之故?前世她撕毁薛观请命的折子,自以为斩了对方的康庄大道,结果全都是假的。
原来咸定二十八年的薛观,已经不再忌惮永宁公主了。
邓蟠快步上前,喊了一声薛观的名字。
出乎意料地,对方听见了。
邓蟠望着她忽然停步的背影:“你就不想问我,为何请旨来陉口关?”
薛观转过身,随从识趣地退了下去。
她配合道:“殿下为何来此?”
“你是母后留给我的伴读,从前有些隔阂,皆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但我来陉口关是为了帮你。”
邓蟠别过头,错开薛观的目光:“我在父皇那儿看见你写的奏折了。”
她将酝酿许久的话脱口,因从未向谁低过头,此刻莫名忐忑。
邓蟠静候半晌,未曾听见薛观言语,只有木眠风歇,垂云蔽月。
她挪动目光,先见乌油油的垂髻顺一段白颈隐没,继而是薛观耳上两只默悬的红玉石。
薛观立于目光尽头。
她面无表情:“殿下,您这是在唱哪一出?”
思绪逐渐抽离,烛影幽微,韦掌案忍俊不禁地掩上窗,肩头一颤一颤。
“您这是在唱哪一出,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自窗前拾起羽扇,一边晃腕,一边毫不客气地坐在邓蟠塌边。
“薛观待殿下向来恭谨,没道理如此狂悖,”韦玠眼珠一转,笑眯眯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陛下担心殿下磋磨他喜爱的臣子,又不忍回绝殿下的请旨,于是给了薛观一道密令,上面写着,卿可独揽权柄,不必听永宁公主的鸟话。”
若换作从前的邓蟠,定然要沉下面色,但她如今却觉得有理,毕竟自己在京城有口皆碑。
见邓蟠当真思索起来,韦玠乐不可支。
“好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表姐,你帮帮我吧,”邓蟠往后挪了挪,说罢,扯着韦玠往自己跟前拉,她道,“我在京城时大病一场,醒后想通了一桩事。”
这是体己话,以二人的交情原不该脱口,韦玠缓缓敛了笑:“殿下请说。”
“表姐觉得,我哥哥处境如何?”
韦玠毫不犹豫:“太子天资聪颖,容彩可赛仙人,深得圣心。”
“错,他温良愚钝,身体孱弱,尚且护不住舅父,”邓蟠又问,“你且看,薛观如何?”
“薛大人讷言敏行,是成大事者。”
“可慈不掌兵,她太过宽厚,迟早会葬送在亲信手里。”
韦玠微微侧目:“殿下的意思是……”
“表姐,厝火积薪,我梦见有人离间韦薛两家,故意叫咱们猜忌薛观,好削弱我哥哥的势力,届时成王败寇,你我都会死得很惨。”
风声骤停,韦玠放下羽扇:“殿下多虑了,不论谁登大宝,都不耽搁殿下做公主。”
若当真如此,她何必再活一遭。
邓蟠笑了:“不论韦家的哪个儿郎做官,都不耽搁表姐出嫁,可表姐还是日夜苦读,悬梁刺股,毫掷千金,凭着才名入了翰林院。”
韦玠在翰林院任清贵闲人,一向没有实权,但她仍旧为此熬干了心力。
闻言,韦玠望着这个以娇纵愚蠢闻名的公主,心知对方是有备而来。
她重新拾起羽扇,缓缓道:“我自是盼着殿下好,可薛观为人寡情薄幸,你奉绫罗珠宝,不见她笑,日日叱辱诟骂,也不听她哭,这样的人,只怕不好拉拢。”
“只要表姐肯帮我就好。”
邓蟠道:“我听闻陉口关有韦家的产业,就请姐姐替我查一个人吧。”
“好说,什么人?”
“阿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