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蟠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他脚踏祥云,身衫褴褛,额角两侧飘着道骨仙风的黑须,正朝自己拧鼻提目,怒火滔天。
“你这小贼!还不快把窃了我的东西还回来!”他一开口,声如洪钟。
邓蟠捂住耳朵:“放肆!本宫乃永宁公主,喝的是琼浆玉液,穿的是金缕玉衣,何须行偷鸡摸狗之事?”
本以为亮出身份,这人总该消停了,不想对方却怒极反笑。
“好一个天潢贵胄,你命中本无此物,如今得了不该得的,若不交还给我,必有祸世之灾。”痴儿扬起手臂,虚虚画出个圆咕隆咚的大灾。
吓唬谁呢。
邓蟠横目打量他一番,心说此人恐怕神智有损,笑道:“呆子,我父皇是真龙天子,这人间之物无一不是我的,罢了,谅你不过是个痴儿,我不纠你的礼数,你快往别处去吧。”
“你竟然不记得了?”
痴儿闻言瞠了大眼,竟拽着她翻山越岭,一直飞掠到千里外的树根底下。
他指着那土坡道:“你三月前饿死在此处,死前吞了我遗失的那块补天石,掩了气息,叫烈日烧而不化,任阴差苦寻无路,就此成了个孤魂野鬼。”
说着,他隔空点向邓蟠眉心,那处生了颗朱砂痣,被风一吹发起热来。
邓蟠“嗳唷”一声抱住脑袋,终于想起人间的旧事。
她是帝后最小的公主,还未降生时便已有食邑,自幼随太子三师进学,尊贵到天真无畏。三月前,她被薛家私兵诓骗到此处幽禁,颐指气使地叫了好几天,没人理睬,于是便饿死了。
“薛观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她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将军,竟也敢如此对我!”
邓蟠找回记忆,气得又蹦又跳,当下就要飞进薛观梦里吓死她了事。
痴儿忙扯住她魂息一角,阻拦道:“我是此界的镇抚天官,你将补天石还给我,我带你去找那薛什么的。”
镇抚天官?那不是传说里的人物么?
邓蟠终于意识到,自己当真死了,她与薛观年少相伴的情谊,和后来反目成仇的怨怼,都终结于自己死于薛家旧宅的那日。
一时间,她恨意上涌,咬牙道:“你要的若是我脖子上的玉,那我已经吃了,没法给你。”
邓蟠死前饥饿难忍,曾生生吞下颈间悬坠的玉项链,那玉是母后的遗物,传闻被南阳韦氏藏了百年,亦是镇抚天官说的补天石。
她又道:“你可以将我剖开来取玉,纵是魂飞魄散了,我也不怨你,只有一件事要拜托天官。”
“何事?”
“替我杀了薛观。”
“这好办,”镇抚天官闻言眉开眼笑,也不多啰嗦,推着邓蟠便往东边去,“既然如此,我请殿下看一出好戏。”
没过多久,天地倒悬,眼前猛一擦黑,等邓蟠再回过神,已然回到了孟宫脚下。
宫中火光明灭,四下哭嚎震天,不时有人赤脚自小道溜出,不要命似的往外狂奔。镇抚天官将她一把推往人间炼狱里,自个儿不知去了何处。
哪里是什么好戏,原来是她家破人亡的悲剧。
邓蟠心里一紧,急忙拎起裙裾冲进紫极殿,正想扑到玉阶前,就见殿内血流成河,宫人的尸身堆作小山。
数十颗镶着黑珠的脑袋滚在地上,分不清哪个是薛观,哪个是皇帝,哪个又是邓蟠宫中的侍女。
邓蟠步履沉沉,难以置信地晃到殿中,一扭头,见皇帝静偎于攀龙柱下,手边放着一道空白圣旨,身体已僵冷如木。
永宁公主死后三月,宫中剧变,皇帝驾崩。
“父皇!”邓蟠凄厉大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却比蚊鸣还小。她几乎丧失神智,奋不顾身地往攀龙柱前跑。
忽然间,脚下一血葫芦动了动手指,精确地绊住了她的去路。
此人满掌黑血,隐约能瞧出是个人形,且应是快要死了,否则断不会摸到邓蟠的裙裾。
“殿下……”
邓蟠被绊倒在地,却浑然不觉得生气,她回过神来,连忙跪在此人鬓发边,躬下腰身,焦急问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了我父皇?”
对方呜咽两声,似乎被血糊了喉咙。
邓蟠顾不上脏污,伸手便要为其拭面顺气,她伸臂将对方捞进自己怀里,把身体伏得更低。
然而甫一贴近,邓蟠便额角狂跳,骤然僵在了原地。
原来此人并非旁人,正是与她不共戴天的薛观。
“殿下……”
薛观面色青白,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混着血迹,淅沥滑落于玉石上,她轻轻道:“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邓蟠死时正值夏末,如今三月过去,中原人早已裹了外袍,唯独她穿着旧日的凤纹单衣,如同一只落难的凤凰,骄傲地支着脖颈。
家已非家,国亦非国,邓蟠既为鬼身,原不必再呼吸,可她此刻却觉得心如刀割,将欲窒息而死。邓蟠保持着跪伏的动作,艰难道:“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生生困死了我,如今又谋杀我父皇!
薛观与她结仇多年,从来视若无睹,何尝如此缱绻地说过话,不知为何,她今日竟无比温柔,泪落不止。
她轻轻摇头:“殿下,我们都被骗了。”
“你是大名鼎鼎的薛知州,又有谁能骗得了你!”邓蟠浑身颤抖,抬手将她推回地上,一边迅速起身,“薛家将我活活困死,如今又杀了我父皇,这笔账,等你死了,咱们再慢慢地算!”
宫内悲声越来越大,紫极殿内只余下薛观一个活死人,她被这股无形的力道掷回玉石砖上,因颠簸而涌出一大滩血。
“薛家兵……有细作……”
薛观狼狈地喘息:“我带兵救你……但是……晚了一步,就把你……葬在槐树下,那树连理而生……是上上……吉兆。”
大孟尊槐树为神树,若为连理枝,更是极大的祥瑞。薛观能找到此处,的确要费些心思。
可此事怪就怪在,她二人不是什么莫逆之交,甚至个寻常友人都谈不上,邓蟠的母后在薛府参宴时突发心痹,因主家救治不力而死。
多年来,邓蟠怨恨薛家,甚至曾求皇帝对薛观明赏暗贬,将她打发到穷困潦倒的陉口关剿匪,一连三年不许回京。
等邓蟠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回薛观,朝廷早已没了合适的职缺。
旧怨如此,邓蟠越想越觉得事出有诈,遂冷笑道:“薛卿此言差矣,本宫死都死了,用不着什么吉兆。”
薛观定定地望着她:“对不住,殿下……”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邓蟠身边挪了不足一隙的距离,“我本想……为你报仇……宫里……”
她声音越来越弱,邓蟠忍不住回望着她,薛观的眼瞳微微涣散,却依旧执着地注视着她所在的地方。
魂魄不听使唤,邓蟠缓缓俯下身,还没等她想通薛观的神情,便听其声忽止,眼尾也坠下最后一颗泪来。
薛观死了。
薛观……死了?
“不……”邓蟠踉跄退开,不由朝紫极殿外跋步狂奔。
她穿过逃学时藏身的假山,掠过曾央求母后扎的秋千,看见尸山遍地,宫门重重,火光如壁。
邓蟠扑通一声跪倒,哭喊道:“天官——”
咸定三十二年,孟惠帝被斩于宫中,将门薛观奉命救驾,却被调虎离山之计诱入敌营,白白损了性命。
“好啦,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不死了,你快把补天石给我吧。”
镇抚天官笑眯眯的,一挥袖将邓蟠整个提至云上,向她索要事先约好的报酬。
“不,”邓蟠面目颓唐,早已没了方才的雍容,她这会儿有些厉鬼的派头,还是最恐怖的那一种,“我要你杀了薛观,可她分明是死在叛贼手上。”
“你莫非忘了,当初为何要杀薛观?”
镇抚天官幽幽道:“我奉命镇抚此界,处置的孤魂不知几多,如殿下这样的野鬼,若不能了断尘缘,必将永世受欲壑折磨。”
威胁,**裸的威胁。
邓蟠悲极反笑,冷声道:“你对我威逼利诱,却不敢强夺补天石,说明即便是镇抚天官,也不能为所欲为。”
她又说:“此物已被韦家供奉百年,你一百年前不来,偏偏等到今日,可见你捅了篓子,急需补天石弥补。我一穷二白、无牵无挂,带补天石一道身解也值当,但你不同,你有牵挂,就该明白投鼠忌器的道理。”
随着邓蟠的推测脱口,镇抚天官脸色越来越差,末了甚至提不起笑意。
她说的不错,补天石染上人气,非邓蟠首肯不得出,镇抚天官若不愿背上杀孽,便只能听她的调遣。
邓蟠见好就收,当即立誓道:“我以魂魄起誓,一旦镇抚天官助我成事,必将补天石如数奉还。”
话音落下,天边一声闷雷,代表着镇抚天官认同交易,誓言已成。
“好吧,说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事?”镇抚天官无可奈何。
邓蟠说:“我要见薛观。”
“薛观已经死了,还不够报你的仇么?”
“我母后生前重用薛氏,曾叫薛观任昭华殿伴读,可她一死,我就受人蛊惑,恨上了薛家满门,从此只知花团锦簇,不闻是非曲直,如今薛观为我赴死,我必要查明真相。”
“殿下,人死不能复生。”
邓蟠噙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是此界的镇抚天官,有逆转时间之能,你送我回到过去,我还给你补天石。”
“这……我得起个折子问一问上头……”镇抚天官不曾推辞,只是面露难色。
邓蟠年有双十,没当过天官,在人间却早已做了半个皇帝,她一观其神情,便知此事不是不能办,而是不好办,遂道:“我即刻便将补天石还给天官,重生后不论如何,都绝不叨扰。”
竟是半点退路也不留。
“殿下何苦。”话到如此,几乎再无转圜的余地,镇抚天官叹息一声,勉为其难地去摄邓蟠的魂。
剥魂取石,乃常人难以忍受之痛。
哪怕邓蟠早有预料,也痛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整块补天石被生生挣开,如同薅走她四肢百骸,使她浑身痉挛,瘫倒在地,吐息微弱。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邓蟠浑身汗如雨下,刚要逸散于天地,便见金线帷幔自床梁一泻而下,熟悉的昭华殿猛然撞入眼帘。
“殿下!殿下醒了!”
记忆回笼,邓蟠望着帷幔,倏然一个激灵,自衾被间翻身跃下。
她顾不得鬓发蓬乱,抓人便问:“薛观在何处?”
被拦的宫人又惊又喜。
“殿下放心,陛下已按您说的,将薛将军打发到陉口关去了,这会儿已离京数日,八匹马也追不上呢!”
薛观走了?
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