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之后的记忆,在陆子溶脑海中有些模糊。他只记得当时红烛映着窗上龙纹,炭火把人烤得汗津津,骤雨敲打大叶芭蕉,枝叶被作践得脆弱不堪。
他眼前光影交错,依稀分辨出傅陵贪婪的神情,灼灼目光几欲将他洞穿。他并不怕疼,只是痛心于对方蛮横中透出的,轻蔑欺侮的意味。
可那春酒也着实厉害,陆子溶竟从这耻辱中,窥见几分欢愉。他不记得自己给过什么回应,或者说,不愿记得。
想来是卑贱下流的吧。
穿透那肆意劫掠的眼神,陆子溶似乎看见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来到东宫的时候。
少年傅陵不认得他,与他目光相对时,忽然灿烂地笑了出来。当时陆子溶便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干净的笑容。
彼时傅陵的声音还软软的,带着几分讨好:“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陆子溶明白,傅陵对他的喜欢只能持续到知道他身份时。可这句话竟也如同三春艳阳,消融了他心头经年的冰雪。
那时他满脑子都是齐务司的事务,却仍然在心头留了一块地方,装下那孩子的笑颜。
过去与现在,两张面孔在眼前交叠,凶狠霸道的,明如朝阳的,一时幻真难辨。
他不明白,傅陵曾经是多好的孩子啊,明明十余年都在他眼皮底下,为何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陆子溶在夜半醒来,雨声只剩零星几滴,他身上覆着厚厚的衾被,榻边挪来一个炭盆,显然是有人知道他畏寒。
然而他掀开被子,发现身上满是污秽,并无清理的痕迹,再配上他右腿内侧那道丑陋的疤痕,被玷辱的身躯着实不堪入目,气味令人作呕。
他轻叹口气,起身擦拭秽物。
恼怒羞愤都是有的,却都让愧疚自责压了过去。学生不敬师长,傅陵自己虽有错,可同样也是他这个做先生的没教好。
从前,他偶尔教些治国用兵,最多还是拣那孩子喜欢的让他开心,却独独不曾帮他打磨心性。总觉得靠自己的爱与温情,孩子便不会长歪。
看来他错了。
陆子溶将自己收拾妥帖,发现窗上停着一只白色的胖鸟,遂解开它腿上的信。
信上,致尧堂说替他探查了消息,和傅陵口中的一致,他离开齐务司后,那边一切事务由太子接手。除了王提思和钱途之外,还有不少支持他的大小官员下狱,就连为凉州百姓说话的二皇子济王都受了惩戒。
死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个交待。
听傅陵话里意思,本没想闹这么大,也不打算搞出命案。
但被煽动的百姓惹到了陆子溶带去的致尧堂。那些江湖人士脾气暴躁,当即动手,双方互殴,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便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傅陵要毁掉他的恩师陆子溶,他做到了。
信中还说,致尧堂已派人盯着凉州,仍有余力在京城。东宫不比大牢戒备森严,倘若陆子溶见情势不妙,就提前给他们捎信,将他救出去并非难事。
陆子溶身居堂主之位,一手将这原本乌七八糟的江湖帮派治理得秩序井然,无论如何,致尧堂众人必须护他周全。
烛火照不暖他眼底凉意,他将那封信扔进炭盆,和他前些天写的文章一起成了灰。
手腕上缠着几颗青蓝冰裂珠子,颗颗坚硬无比,于常人或许无用,但在修习精准之道的陆子溶手中便是利器。其中一颗一面被磨平,刻着致尧堂的竹纹印鉴。
他写了封简短的回信,在文末盖上竹纹,绑在鸽子腿上放飞。
他告诉致尧堂,太子是他的学生,不会让他有性命之虞。所以致尧堂操心凉州的事就好,不必管他。
次日醒来,陆子溶感到身上疼得厉害,不但是腰腿,连脸颊、嘴唇、脖颈、肩窝、胸前和小腹都觉得不适,还布满某人留下的痕迹。
于是他在屋里坐了整日。既然傅陵不愿看他之前写的那些,他就重新写一份。
昨夜,傅陵答应在凉州之事中考虑他的意见,那他就要斟酌出具体做法,既让傅陵能接受,又尽可能减少对凉州百姓的伤害。
到了傍晚,身上的疼痛总算舒缓一些。陆子溶带着文稿离开芭蕉小筑,门口侍从恭敬地向他问好,过了昨夜之后,就没再拦他。
他依次去了议事的大厅,太子的寝宫,以及傅陵喜爱的几处景致。虽然畅通无阻,却未曾见到人影。
在花园经过廊下时,陆子溶遇见了几个东宫的客卿,本想绕着走,不料其中一人主动凑了过来,“陆先生步履匆忙,可是有要事?”
陆子溶认出来人,是他离开东宫时才来不久的客卿李愿,没说过几句话。念在此人不在那天跪地骂他的队伍里,陆子溶问了句:“今日见过太子殿下么?”
不知是不是他天生气度淡漠疏离,随口说话时,对方的脸色竟也难看起来。
李愿的笑一看就是强撑的,“殿下在汤池沐浴……”
陆子溶微微颔首,正要走,又听对方局促的一句:“在下可以带先生过去。”
“不必了。”陆子溶转身,秋夜寒风中衣袂翻卷,遗落清冷话音,“这里我更熟悉。”
原先做太傅时,陆子溶时常夜宿东宫,但几乎从不来汤池。
因为很久之前曾有人教过他,倘若要勾引一个男人,就假装无意间令他看见自己沐浴,半遮半掩的场景最让人心神荡漾。
所以当着外人的面沐浴,他总会产生令自己作呕的联想。
沿石阶走上遍植花木的高台,汤池嵌在其中。透过枝叶的缝隙,陆子溶看到傅陵正慵懒地靠在池边,双臂张开,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这口汤是冷泉,傅陵的身子火大,即便是深秋也要凉水沐浴,方能浇灭持续的燥热。
若是以往,陆子溶定然不会留意那人肩背的线条,嘴唇的弧度……
可这些都是昨夜加在他身上的。
昨夜那疯狂而绝望的感受在他脑海中闪回,他闭了闭眼,用惯常的冷淡压下诸般心绪。
他缓缓走到傅陵身侧,撩起衣摆跪在岸边,将写好的文章捧给他,“这是臣针对凉州之事拟的计划,请殿下过目。倘若殿下认为何处不妥,便再与臣商议……”
商议他为了实现这份计划,还需要再付出些什么。
傅陵没有转身,只掌心朝上伸出手,等陆子溶放在他手里。
他剑眉微挑,状似随口道:“孤本打算夜里再去看你,没想到你竟如此牵挂,追到此处。”
陆子溶埋头不语。
读罢纸上文字,傅陵叫来老郑,宽阔的肩脊往后一靠,两根指头拈着那两张纸,“拿去,明日议事给大家看看,别说是陆先生写的,让他们如实议论。”
“那殿下您……”
“明日孤起不来,不去了。议事后出个结论,孤晚些再看。”傅陵让老郑下去,吩咐道,“都在外头守着,孤不叫你们,不许过来。”
傅陵用湿漉漉的手抓着陆子溶的衣摆,绽开一个笑,眸光似星,“先生来都来了,不下水一起么?”
闻言,陆子溶顿时身体一颤,昨夜模糊却刻骨的感受不可遏止地漫上。他强自镇定别开目光,留下的仍是挺得笔直的脊背。
见他是这个反应,傅陵轻快道:“不碍事。先生若不愿意了,那便到此为止。我方才的吩咐是换你昨夜的,自然不会收回。”
而下一次,凡事也不会再听他的意见。
陆子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利害。他收敛心思,起身迈入水中,坐在傅陵身边。
入水的一瞬,他打了个激灵。体内的毒让他畏寒得厉害,这样大半个身子泡在凉水中,着实受不住。
却仍然容色清淡。
他的手让身侧之人抓着,对方似乎十分开心,俊朗眉目中装满得意。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陆子溶沉声问。
他知道傅陵向来是工于心计之人,走这一步也必定有他的谋算。
陆子溶想出了一些可能性,甚至包括通过羞辱他来改变凉州民心所向云云,又觉得哪个都说不通。
这话一出,傅陵便挪近了些,膝盖和他碰在一起,上身凑过来,趴在他耳边道:
“先生别想多了,我只想要你。”
陆子溶轻哼一声,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一个托词。
耳畔的热气让他浑身发僵,他抬起目光,落在远处,“王提思先前在凉州主理安民之事,救不下来了。但他兢兢业业十余年,不可牵连过甚。”
“至于钱途,只是在京中协办,罪责轻微。可以打可以罚,但不能降职,也不能迫使他离开齐务司。”
这是陆子溶想到的,最不坏的办法了。
凉州之乱王提思同他一样是死罪,傅陵以师生之名救他,却没有名分再救旁人。即便有,那也不能救了。死了那么多凉州百姓,舜朝不杀人交待不过去。
能做的只有在众怒平息后,派致尧堂抚恤王提思的家人而已。
但钱途可以轻判。他年轻有为,和陆子溶一样同情凉州百姓的遭遇。只有保住他的官职与权力,才能与主张踏平凉州之人据理力争。
提出这些请求后,陆子溶便感到自己的耳垂让人叼着,湿润温热的触感里,夹着含混不清的音色:“先生好大的口气……”
他知道傅陵不会立刻同意,于是合了眼,语气不大自然,硬邦邦的:“我日后要的不会比这还多,殿下若肯一直如我所愿,那陆子溶从此便是殿下的人。”
“今生今世,任君摆布,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