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 第4章 阴间

再次醒来时，庄明恙发现自己躺在来时的木舟上，身体随之摇荡。印入眼帘的仍旧是血红的天，比他走时更暗了一些，像血干涸了。

他迷瞪了几秒，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回头看见辛午坐在自己身后，还是原先的位置没有挪动分毫，静静俯视他。

“欢迎回来。”被庄明恙茫然的视线盯着，辛午主动开口说话。

“啊，谢谢。”庄明恙顺口接话，然后意识到不对，“我……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那倒不是。”辛午说，“去买了早饭。”说完，他从黑袍下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烟雨巷的陈记早点买的包子，还热着，吃吗？”

庄明恙露出更茫然的眼神，“鬼也会饿吗？”

“自然界的任何物质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鬼也不例外，只是方式略有不同。因为不太好看，就模仿了还在人间时的生活习性。”辛午把牛皮纸袋丢到他怀里，“拿着。”

这不是在阴间么，怎么还扯上物理了。庄明恙挠了挠鼻尖，打开牛皮纸袋，面粉与肉的香味瞬间飘出来，竟然与大学骑自行车路过校门口早餐店时闻到的味道相差无几。

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辛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介入了一个活人的因果？”

庄明恙从纸袋里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救了我的一个朋友……这样不允许吗？”

“命有定数，你这样强行改变一个人的因果自然不行。”

庄明恙紧张起来：“对他有影响吗？”

“很人的命运并非一条平直光滑的线，它由无数节点构成，你强行改变其中一个，也许之后的所有节点都会随之倒坍、重置。重置后的人生会更好还是更糟糕，谁也说不好。”辛午耐心地和他解释，看见庄明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补充道，“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普通亡魂的力量有限，掀不起什么大浪。如果他命里终究有这一劫，你无论救他多少次都会回到原点。”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你会先担心自己受惩罚。”

庄明恙原本松了口气，闻言又紧张起来：“会吗？”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辛午的语气里带了点笑意。

辛午突如其来的笑让庄明恙的不安更加强烈，完了，他不会再死一次吧？

或者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

辛午指了指他怀里的包子，出声打断他：“你不吃么？我可是排了很久的队给你买到的，为了这两个肉包，我耽误了很多事情，不吃的话是不是太对不起我了。”

庄明恙微微一愣，连忙拿出包子啃了几口，和人间的包子口味差不多，温热鲜美。辛午偏头看着远处，没有再提惩罚的事，庄明恙小口吃着，慢慢琢磨出他的潜台词，这是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和他计较了吗？

庄明恙冰冷安静的心脏仿佛有阵暖流流过，刚要说“你人真好，谢谢你”，身下的船只忽然猛烈地震了一下，把他的话尽数撞回肚子里。

船靠岸了。

一半的船身停靠在岸上，被密匝匝的杂草拥簇，远处被一片浓重的雾气遮挡。

庄明恙发着愣，被辛午催促着下船。他下了船，跟在辛午身后走进雾里。

白茫茫的视线里，庄明恙惴惴地盯紧了前面的黑影，怕不留神便与他走散，因此也没有发觉雾气越往前越淡，喧嚣和人影在雾后若隐若现。

直到辛午停下脚步，回头说到了。他犹如进入桃花源的捕鱼人，望着面前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缓缓张开了嘴。

高楼、车流，行走的人，闪烁的广告牌，一切好像都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显出一种事不关己的热闹，但是头顶上异样的天又确确实实证明，这里并非人间。

“看来有人来接你了。”辛午说。

庄明恙张着的嘴还没顾得上合拢，闻言低下头，疑惑道：“……谁？”

“大孙子嗳！”

一道女声横插进来，庄明恙还没抬头，眼前一黑，什么结实东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险些把他砸到地上。

扑过来的女人抱住他的头，不顾本人的意愿在他脸上结结实实亲了两口，然后大力地揉捏着：“哎呦我的乖孙，我左等右盼，没想到盼来的第一个人是你啊！哎呦，脖子上怎么这么长条疤，他杀啊？”

莫名其妙被人抱着强吻，庄明恙还懵着，打量眼前喋喋不休的女人，她一头披肩银发被烫成精致优美的弧度，脸上皱纹纵横，覆盖了原本的长相，看上去和所有上了年纪的女士没有差别。

但是她的短皮衣夹克外套和牛皮铆钉骑士靴很容易让人模糊掉她的年龄。

这是他……奶奶？

庄明恙回忆着扫墓时在墓碑上看到的名字，试探地问：“霍……晓燕，奶奶？”

“嗳，是我。”她的皱纹笑得更深了，“不认识我吧，不认识很正常，我死的时候你都没出生呢！但是我可认得你，我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去你学校找过你，嘿，一堆穿校服的小娃娃，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还去看了你姐姐……”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

从庄明恙记事起，家里关于她的话题一直讳莫如深，因此他对于她了解的并不多。他只知道某一天霍晓燕无缘无故提出了离婚，随后抛下丈夫、孩子，和在云城所有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庄宏升在办理案子的时候接到了一通来自塞尔维亚某家疗养院的电话，所有人坐上最快的私飞抵达地球另一端，见了她最后一面。她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寿终正寝了。

办完丧事的第二天，庄明恙早产出生了，因此家里人总认为他与那位未曾蒙面的奶奶有些不可言说的缘分，他们说全家人只有他的性格最像她。

自私，任性，冲动，想一出是一出，做事不顾后果。

庄宏升对他抛家弃子的母亲有着很矛盾的感情，很小的一部分投射到了庄明恙的身上。他控制他、安排他，时常因为庄明恙的不服管教而大发雷霆，但从来没有停止过纵然和溺爱，永远默默为庄明恙闯下的祸兜底。或许是因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庄明恙其实一直很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

“一接到你死了的消息，我头天晚上就去忘川泡了一个小时的温泉，然后去西街买了一套新衣服，喏，就我身上这件，好看吧？”霍晓燕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得到庄明恙晕乎乎的肯定后，开心地捏了把庄明恙的脸。

霍晓燕的热情尚未适应良好，忽然又有一堆和她一样打扮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围住了他。庄明恙像落入狼群的小绵羊，被随意揉捏摆弄，打量评价。

“燕子，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孙子啊，哎呦，这么年轻，皮肤都还是滑的，可惜了。”

“眼睛这么大，你妈妈是不是在怀你的时候吃了很多葡萄啊？唉，早知道我也托梦让我儿媳妇多吃点了，我那孙子眼睛小得像绿豆……”

“叫明恙是吧，死的时候几岁了？有没有谈对象？”

他的脸被人像面团一样揉，头上、手臂上的手就没有离开过，不得不向一旁看热闹的霍晓燕求助：“奶奶……我要喘不过气了……”

霍晓燕笑眯眯：“说什么呢，你本来就喘不了气。”

庄明恙喊她：“奶奶……”

霍晓燕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拯救他：“好了好了，我孙子可不是玩具，都散开散开，别吓着他。”

霍晓燕把他从女人堆里拔出来，贴心地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乖孙，你今年几岁了？”

庄明恙拿袖口擦了擦脸：“二十二。”

“啧啧，真小。你脖子上的就是死因？”霍晓燕指了下他的脖子。

庄明恙抬手摸了摸，点点头：“运气不好，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划了一道。”

“人生是这样的，前一秒笑，下一秒可能就嗝屁了。”霍晓燕在阴间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死法，很不以为意，反而揽住他的肩膀安慰，“别灰心，这里可比人间快活多了，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和规则，你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你会庆幸自己死得早。”

霍晓燕俏皮地冲他眨眨眼。庄明恙愣了愣，会么？因为在阴间生活得更好，他就能忘记自己的家人、朋友吗？

霍晓燕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辛午，笑着说：“阴差大人，我家小孩我来带吧，不劳您操心了。”

辛午看了眼庄明恙，走到他们面前，从黑袍里掏出一张卡，递给霍晓燕，随后看向庄明恙：“那么我的工作就到这里了，后续有问题可以再来找我，记得给我五星好评，有缘再见。”

对着庄明恙微微点头，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庄明恙对他的背影说再见，等到人走得没影了才低头看向那张卡：“这是什么？”

“你的命簿。这东西在阴间就跟身份证一样重要，你回家、买东西，可都得用这个，千万别丢了。”霍晓燕两指夹着它晃了晃，“它以前是一本特别厚的书，出门带着它就跟揣着块砖头，你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阴司为了与时俱进，把冗杂的信息全压缩到这一张小小的卡片里，做什么都方便。”

一个短发的老太太凑上来：“他住哪呀？如果住我们区附近，还方便照顾他。”

霍晓燕看着卡片，读出：“21区307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人说：“不是吧，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少了个零。”

另一个人问他：“你功德多少？”

“功德？呃……”庄明恙努力回忆，“好像是三……”

被捂住了嘴。

霍晓燕手搭在他肩上，瞪着那个问他功德的女人：“好啊你个佩柔，套话套到我孙子身上了？你怎么不问他是不是处男呢。”

佩柔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下急了，轻轻扇自己的嘴：“哎呦，我一时嘴快！我一点也不好奇，小朋友你千万别告诉我！”

霍晓燕哼了一声，抬起下巴，似娇嗔又似赌气地对她们说：“人也见到了，该散了吧？我还要带他去21区呢。”

她们嬉皮笑脸的：“哎呦，别这么快就感我们走啊！我也想去21区见见世面呢！”

“滚滚滚！”霍晓燕不管她们，扯着庄明恙走了。

“我先带你找到你家，看看有什么要置办的家具，尽早去街上买好，我也放心。”霍晓燕一边揽着他的肩膀走，一边道，“你的引渡人有没有和你说过功德是什么，有什么用？”

庄明恙摇头。

“那可是和钱一样的好东西。”霍晓燕眼神流露出向往，“你在生前做的好事，在死后会一件件清算，积累成功德，功德呢，就像在人间的钱一样，是阴间流通的货币。也就是说你做的善事越多，你在阴间就活得越快活。”

霍晓燕对他扬眉一笑：“既然都住21区了，你的功德应该上万了吧？”

庄明恙迟疑了一下，点头：“这算高吗？”

“这么说吧，一般人功德只有四位数，如果平时多积德行善，没闯过什么大祸，也许能七千往上。你住的21区可是有名的善地，你的功德必然不会低到哪里去。”

“啊？”庄明恙懵了，心里头冒上一阵强烈的心虚感：“可是……我也没做什么好事啊，是不是误判了？”

“怎么可能，你当那么多神仙围着你七天七夜是闭着眼睛打瞌睡么？我们生前都遭遇了这么多不公，他们怎么敢在这里出错。”霍晓燕大笑着拍他肩膀，“安心吧，他们认为你有这么多，你就该有这么多。

“因果不虚善恶有报，也许你的善早已开花结果，只是你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