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重要谁重要?”何平刚从学校回来,肩上的电脑包还没来得及取,他把提着的透明塑料袋放在鞋柜上,蹲在地上弯腰解运动鞋的鞋带。
背上的书包跟着往前倾斜,怼到何平后脖颈的位置:“你妈就你这一个孩子,就算不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为了她能安心你也不要这么自暴自弃。”
何承钦被数落惯了,他站在门外,食指勾住何平电脑包的包带往后拉,带着衣服露出一截后背上的皮肤:“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接说,我都会去做,没必要一直把她挂在嘴边上威胁我。”
何平换好拖鞋站起来,塑料袋提回到手上往客厅里走:“我不是在威胁你,你不要每次受到批评就是这种态度。”
“别废话了,不想听。”何承钦关上门,拿了双黑色拖鞋穿上。
何平像是没听见,走到厨房拿下两个玻璃杯倒了点纯净水进去:“过两天市里有个数学竞赛,明天早点儿起来,我带你去报名。”
何承钦把书包扔到沙发上,直接拒绝:“不去。”
“为什么不去?这个比赛在全国都是很有名的,拿了名次说不定可以上电视。”何平走过来递给何承钦一杯。
“我为什么要上电视?我又不当明星。”何承钦没接,坐上沙发按亮了电视墙前面的电视,心不在焉地搭话。
何平把水杯给他放在桌子上,转身进了厨房:“上电视别人才能看见你啊。”
“我需要谁看见我?我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我?”何承钦听得毛躁,手里的遥控器按个不停:“你能不能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屁事上?”
何平把白色泡沫盒拿出来,把凉菜用瓷盘装上,声音淡定:“这是好事啊,拿了奖上了电视全家都有面子,要是你妈还在的话,”
“我说了别提她!什么全家都有面子?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想让那男的看见我现在有出息了,想让他把我接回去!”何承钦把遥控器砸在电视上,裂开一道痕,一大半都是雪花。
这下只剩一小半能看了。
何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拿出第二个塑料盒,这次是一小份盐卤花生。
“他好歹是你爸,不要这么说。”
何承钦倒吸一口气:“我没爸!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儿出息?窝囊一辈子了还不够,还要把儿子养大了送给他?不靠他,我们就得饿死?”
没人回答,何承钦听见一声啤酒瓶盖被撬开落地的声音。
何承钦觉得心脏被人打了一拳然后揪住,痛得喘不上来气。
他声音不减:“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全家吗?这个家就你和我,什么他妈的全家!”
何平好像麻木的傀儡,面上没起一点波澜,他端来两个白盘子放好,是刚才回家路上买的凉菜。
“吃饭吧。”
何承钦笑了,他觉得这个世界荒谬得像是一本四处搜罗合成的搞笑全集,全是各式各样的笑话:“看你这样子,谁能想到被害死的是你亲妹妹啊。”
何平是何承钦的舅舅,他妈妈是何平的亲妹妹。何承钦对妈妈的记忆有限,或者说是只有一个破碎的画面。
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很热,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热得多。吃完晚饭妈妈说今天可以破例吃一次雪糕。于是,他跟着舅舅出去买,是那种最便宜的白糖棒冰,长方形,中间有根木棍,用嘴巴吸一口,还会被粘住嘴。
何承钦拿了个小口袋提着,跟舅舅跑得飞快,得快点儿跑回去给妈妈吃,不然化了就不好吃了。
他跑啊跑啊,赶上了妈妈的最后一面。
他妈像只蝴蝶,穿着黄色的裙子从顶楼落下来,其实说蝴蝶不太准确,因为她太快了,沉重而快速,楼下的大树挡了她一下,叶子的汁压碎了跟着她砸在地上,砸在何承钦面前。
何承钦想,妈妈的裙子变成彩色的了,脸也是。
他那时候刚上幼儿园,对死亡没有具体的理解,只知道周围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他妈死了,说他妈是小三,见不得人,没脸活了所以跳楼了。说他是野种,说别让他听见了,不然他死了这房子住着就晦气了。
何承钦还是听见了,那么大的声音,重复了十几年,他从小听到大,听得他不看人就知道哪一句出自哪个人的嘴。
何平还是没说话,拿着筷子夹盘子里的花生,花生可能是太滑了,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
为什么非得用筷子,不能直接用手拿?为什么非要这么固执。
何承钦随手擦掉眼睛底下的一滴泪,拿书包走出门,他想不通何平一直守在这个折磨人的破地方是为了什么,更无法理解何平怎么能心安理得接受那男人的钱,过着这表面体面的生活。
天完全黑下来,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小孩子还没出来,水泥路被两边的铺面灯照亮,除了何承钦,几乎没什么人,小镇除了赶集日平时都很冷清。
“脱他裤子脱他裤子!哈哈哈哈哈!看看他这么娘是不是没长老二!”有人尖着嗓子喊。
何承钦拐过一截石板路,走进一个弯里,脚下石板很窄,两边都是墙,角落里有几个黄色鸡公头的男生拿着手电筒围成一坨,不知道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听到动静转过来,一脸凶神恶煞:“滚开,再看老子把你裤子也脱了。”
何承钦瞥那人一眼继续走,用不着警告,他本来就没那么热心。
“哈哈哈哈哈,居然有诶!还不小!哈哈哈哈哈,反正你也用不着,干脆切了喂狗!”
何承钦继续走,没听到反抗求饶的声音。
“你们两个给我按好了,看老子替天行道,收拾了你这个小变态。”
身后的人笑得猖狂,哭或骂的反抗声却还是没有。
还挺有骨气。
何承钦停下来,叹了口气,算这群人出门没看黄历,赶上自己心情差的时候了。
何承钦一个书包砸过去正中圆心,最外边那个黄毛摸着头转过来:“你妈的!你敢打我?”
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何承钦都觉得何平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唯独送他去学散打这件事做得很对,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好技能。
几个营养不良的小混混不是何承钦的对手,一架打完,没花多少时间,何承钦觉得自己如果这时候回去,还能赶得上跟何平一起喝一杯。
其他几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最开始那个黄毛按着腰躺着还不服气:“有种就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没准备好,下次等我准备好了,你敢不敢再跟我约一架!”
“何承钦。”
原本拿在那黄毛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何承钦捡回来捏着刀柄从上往下插在黄毛的□□上:“下次再跟我打架,你这玩意儿,就是我的了,我家也有几条狗,你们几个一起,正好够。”
何承钦没用力,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刀掉在黄毛裤子上,几个人爬起来还在放狠话:“好,我记住你了,你等着!”
一群人刚挨了打跑得不快,何承钦喊了一声:“诶。”
混混们站着不敢动,何承钦继续说:“你的刀。”
带头的黄毛头都不回瘸着往前拐:“不要了。”
何承钦半蹲对着那男生的脸,把刀横放在掌心:“你要不要?拿去防身。”
男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本身长得就这样,脸色惨白,眼睛又圆又大,蜷缩靠着墙书包抱在怀里,嘴巴闭着轻微地颤抖。
但他一声不吭,也不伸手接。
何承钦把刀收回来自己握着,起身准备走:“回家吧,那群人最近应该不会再来找你。”
安静了十几秒,那男生就盯着他,不张口。
难不成是个哑巴。
何承钦转身,腿还没迈出去第二步,手上感觉一空,刀没了。
“你干什么?你要就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何承钦又转身回去,那男生站着,刀正抓在那男生手里,刀刃在下。
那男生还是不出声,手垂在腿侧,一脸倔强。
还是个有脾气的哑巴。
“忘了你不会说话了。”
血流到指缝挂成圆珠,何承钦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作业本,放到那男生的脚边,然后指指那男生的手,又指指地上的本子:“用这个擦。”
何承钦消失在黑暗的拐角里,那男生蹲下盯着手里的米黄色作业本:
金潭中学,九年级(2)班,何承钦。
小镇别的不行,消息传得飞快,第二天何承钦的英雄事迹就被学校里的人争相传颂,津津乐道。
刚开始是:“听说何承钦昨天在学校后门那个巷子里一挑五,可牛逼了。”
“是啊,听说那五个男的都是混社会的,何承钦这下要完了。”
再到后面:“听说了吗?何承钦一挑五,就他一个人拿刀,当场就倒了两个,后面的跑了又被他追回来,差点打死。”
最后的版本可能大家都比较满意,无人修改流传至今:“何承钦一打五,拿刀捅死一个还不用坐牢,牛逼。”
何承钦懒得解释,直到今天,在周星栎面前。
“是啊嘉扬,峰子说得没错,他不是什么好人,他那时候杀人的事儿全校都知道,你可能忘了,但是离他远点儿是没错的。”蒋浩瀚贴着周星栎的耳朵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