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第6章 玉京谣

闻人贤疑惑了片刻，马上意识到是红绡盗在捣鬼。

昨夜风雪难行，他和北衙禁军都被困于城外的客栈，没能入京。

但红绡盗的轻功冠绝天下，对常人来说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对他可未必。

红绡盗定是连夜冒雪潜入京城，故意把自己易容成闻人贤的样子去尚书府偷盗，再假装不小心掉落面罩被人看见。

名为偷盗，实为栽赃。

目击者不知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层假皮，自然以为看见的是红绡盗的真容。等次日开了城门，闻人贤顶着和通缉令上一模一样的脸进了城，就会结结实实的被这口黑锅砸中。

“这可真是……”闻人贤有些哭笑不得。

同样的把戏红绡盗昨晚也玩过，成功唬住了北衙禁军，当时闻人贤就在一旁吃年糕，谁知今天被害人就变成自己了，可见做人不能太幸灾乐祸。

“你应该知道红绡盗会易容吧？”闻人贤试图劝持剑少年冷静下来，“他露出来的样子不一定是他真实的样子，也许我也是受害者呢？”

“少废话！刚刚站在墙头鬼鬼祟祟的人难道不是你？就算你不是红绡盗，也一定和他有瓜葛，否则他为何要易容成你的样子！”丹凤眼少年不耐烦地喝道：“等我擒住了你，再细细逼问他的下落也不迟！你若不想死，赶紧束手就擒就是！”

这烈火爆碳一样的脾气，倒也符合人们对剑客的刻板印象。

闻人贤摇头苦笑，“所以说我真搞不懂你们用剑的……”

这可不是他随便搞兵器歧视——剑乃直兵，向来只有折断的剑，没有弯曲的剑。练剑练久了，人就容易和手里的剑一样，变得一根筋，喜欢认死理，信奉“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自一剑破万法”，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说难听点就是脑子转不过弯。

“什么？你敢看不起剑客！”少年闻言大怒，提剑冲了过来。

平心而论，丹凤眼少年的剑法放在整个江湖中，也算得上一流水平，即使是和少林寺、天师府等武学圣地的新一代俊杰比，也不逞多让。

但和闻人贤比起来，就还有一定的差距，他的轻功也远不如红绡盗，因此过了两三招后，就被闻人贤轻松擒住，用马鞭捆了手脚，丢在地上躺着。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闻人贤在他身边蹲下，和颜悦色道。

“要杀要剐随你，六扇门可不会向贼人低头！”少年眼睛一闭，一副英勇就义地模样。

“什么贼人，说的这么难听，我可是你未来的同事。”闻人贤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摸来摸去。

“？！”少年浑身一僵，惊恐地睁大眼睛。

“啊！”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声尖叫。

卷饼店的老板见半天没动静，以为他们已经打完了，战战兢兢地从炉子后探出脑袋，却正好看见闻人贤的一只手插在少年的衣襟里，不由露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

见路边的两人都闻声朝他看过来，老板赶紧猛地缩回灶台底下，叠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闻人贤：“……？”他把摸到的钥匙掏了出来。

少年见他是找钥匙，似乎松了口气。

“你们怎么都这么紧张？”闻人贤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没有！”少年俊秀的小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

闻人贤见他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也没有盘根问底，起身用钥匙打开了庙门，一手拎起动弹不得的少年，走了进去。

乍一看，门内就是很普通的寺庙布局，正中间有一个院子，对着庙门的是摆放着神像的主殿，院子两边各有四间禅房。除了主殿的门虚掩着，其余房门紧闭。

闻人贤把少年放在院门口，让他靠着台阶乖乖坐好，自己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四四方方的，成年男子只需十来步就可以横穿。

可能是住着一群凡夫俗子的缘故，这里没有一般寺庙的庄严肃穆，反而有着十分浓厚的生活气息，院子里拉着一根晾衣绳，角落里的水井旁放着一只大木桶，里面堆满了脏衣服，就好像有人急着出门，换下的脏衣服就随手丢在了桶里，还没来得及洗。

院子里还有几畦菜地，菜地里雪被小心扫去了，露出下面脆生生的葵菜，可见有人精心侍弄。

闻人贤从菜地间横穿而过，特别留意没有踩到一片菜叶。

他走到主殿门口，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出乎意料的是，主殿里的神像并没有被撤走，依旧立在房屋中央，占据了最大的空间。

供桌上的香炉积满了香灰，此刻里面还插着几支未燃尽的香，只剩下指节般短短一截，显然今早出门前，还有人在供奉祭拜。

原以为六扇门只是随意选了这座庙做官府，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们是真的在供奉这尊财神。

只是，一群捕快怎么会供奉财神？

莫不是跟周围的贩夫走卒待久了，也沾染上了铜臭气？

闻人贤心下不解，目光下意识朝神像看去。

只见这尊财神身着戎装，相貌威武，一手拿着长剑，一手托着元宝，左右两侧还挂着木质楹联，上面镌刻有字：

手持银剑，曾经本朝为帅主；

掌托金元，敕授斯刹做财神。

看到这幅打扮和楹联，闻人贤立刻认出了这位财神的身份。

这位财神乃是一位武财神，细说起来，确实和习武之人有些渊源。

这位武财神原是本朝一位将军，名为秦渊，武功盖世，一人一剑镇守蓟门关，震慑得北辽不敢挥师南下。

因为生前忠义无双，爱护百姓，在他战死沙场后，百姓感念他的恩德，纷纷说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如今又回了天庭效命，乃是一位庇护大虞的武神。

后来又不知是哪里流传出一个说法，说秦渊不仅武功高强，能镇得住山贼水匪，生前又公正无私，能保护买卖公平，于是引得大小商人纷纷供奉祭祀。

渐渐的，拜秦渊的商人多了，他便也多了一个神职，成了武财神，香火极盛。

闻人贤凝视神像的面容片刻，见供桌上放着香盒，便从里面拈了三根线香出来，借炉中余火点燃了，插进香灰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刚直起身，便听院外大街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猛地停在了财神庙门口。

“李瑛！”来人还未进门就先闻其声：“听说你被人打至跪地，马上就要清白不保了！”

“你听谁胡说的！”丹凤眼少年的声音无比羞愤。

“来报信的街坊是这么说的！你怎么被绑起来了？我来帮你……咦？好怪，这个结怎么越解越紧？”

闻人贤不想在神像前动手，便从主殿退了出去，抬头望向院门口。

只见刚刚赶来了三个人，俱穿着和少年一样的黑色劲装，长得都……十分有特色。

左边一位是干瘪老头，下巴上一缕山羊胡，满脸皱纹，还跛着一条腿，牙齿没剩几颗，腰也佝偻着，感觉随时会躺在地上，不讹闻人贤十两八两的就不会起来。

右边一位是九尺壮汉，瞪着铜铃似的牛眼，满脸络腮胡子，硕大的胸肌连衣襟都包不拢，十分豪迈的露出一巴掌厚的护心胸毛，实在凶恶非常，能止小儿夜啼。

还有中间一位，也就是正蹲在地上在试图解开马鞭的，这位更是离谱。

这人长了张婴儿肥的娃娃脸，短手短脚，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脸上还架着一副尺寸偏大的水晶眼镜，袖口和裤腿都卷了好几道，才能把手脚露出来，像一个顽童偷穿着父亲的衣服跑了出来，十分滑稽。

饶是闻人贤见多识广，陡然看见这三位卧龙凤雏，也不禁吃了一惊。

明明是同样款式的衣服，穿在李瑛身上就相得益彰，人和衣服互相成就；穿在他们三身上，就叫委屈了衣服。

娃娃脸推了推滑下去的眼镜，侧头看向闻人贤，嘴里却是对丹凤眼少年说道：“这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人？光看脸的话，你也不吃亏嘛。”

“没有图谋不轨！我只是很普通的被打败了！”李瑛抓狂地挣扎着，好像遭受了奇耻大辱。

娃娃脸无奈道，“好吧，如果你这样坚持的话。”

“阁下既然看到我的脸，为何不怀疑我是红绡盗？”闻人贤好奇地问娃娃脸：“地上这位可是一见面就对我喊打喊杀的。”

丹凤眼少年，也就是李瑛，立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娃娃脸随口道：“你手脚都受过重伤，还能走路就是奇迹了，如何能当神偷？”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回答，闻人贤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握住鞭柄，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指。

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掩盖的东西，竟被这人一眼看破。

六扇门，果然卧虎藏龙！

闻人贤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自然：“阁下真是好眼力，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够好了。”

“你确实掩饰的不错，但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娃娃脸听出他话语中的试探之意，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

但碍于体型的限制，他把胸膛挺得再高，也像一只小麻雀，“我可是林思理！”

“千金手”林思理！

能在江湖里混出自己名号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比如剑圣，比如红绡盗，又比如眼前这位千金手。

传说中“千金方救千人命，千金难请千金手”的医科圣手，多少王公贵族豪掷千金，想从他手中求一张药方而不得！

他出身药王谷，不知为何却被逐出了师门，药王谷多年缉拿他而不得，没想到此人竟藏身于六扇门之中，难怪还没被逮回去。

毕竟江湖势力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进衙门里来。

“既然能一眼看出我的旧疾，阁下的医术必然登峰造极，”闻人贤还有些迟疑，“只是，似乎从未听说千金手是个幼童。”

“童什么童，我成年了！说不定比你还大几岁呢！我只是长得比较矮而已。”这句话显然戳中了林思理的痛处，他抛开解到一半的绳结，猛地站了起来，“你要是用身高来嘲笑我，我就……”

“就跳起来打我的膝盖？”闻人贤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起身后显得更矮了的林思理，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林思理抬起颤抖的手指，推了一下水晶眼镜。

闻人贤怕他再顺嘴说下去，林思理就真的要暴起杀人了，赶紧岔开话题，从怀里掏出信纸，“我是来报道的新任捕快，这是剑圣亲笔所书的任命信。”

林思理深呼吸两次，念在如果对方真的是新同事，六扇门不能窝里斗的份上，这才冷静了下来。

他推了推眼镜，上前几步，从闻人贤手里接过信纸，打开撇了一眼。

“嗯，丑成这样，的确是门主的亲笔信。你们也来掌掌眼？”

他把信纸递给另外几人。

瘸腿老头细细看了一遍，捻着胡子点点头，表示确实是门主亲书。

轮到躺在地上的李瑛的时候，他赌气偏过头不看，林思理也没有强求，直接把他略过去了。

倒是那个胸毛壮汉的反应十分激烈，林思理把信纸伸到他眼前，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忙用双手捂住眼睛。

“不要拿这种丑字玷污我的眼睛！”他发出了黄花闺女一样的尖叫。

林思理收回信纸，“我记得门主确实来过信，说给我们找了个新同事，但那好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你怎么今日才到？”

闻人贤叹了口气，“我从岭南过来，半路没钱了，把马卖了才凑齐的路费。”

换言之，后半程是靠双腿走过来的。

“不应该啊，门主难道没给你……啊哈哈！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林思理显然对上司偶尔的不靠谱行为十分了解，干笑了两声。

他推了推眼镜，亲切的对闻人贤道：“欢迎欢迎，大家以后都是同事了！闻捕快，我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老陈，管账房和杂物的。”

跛腿老头朝闻人贤慈祥的一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牙床，闻人贤赶紧回以微笑。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后勤，放在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位是马杰豪，理想是成为大虞朝最伟大的婉约派词人。”

“人家姓闻人，不是姓闻，你该叫他闻人捕快才对。”胸毛壮汉文质彬彬地纠正林思理的错误。

闻人贤着实有些惊讶。

他复姓闻人，这个姓氏有些冷僻，认得的人很少，一般人都以为他单姓一个闻字，他也早就习惯了被人叫错名字。

这马杰豪看起来五大三粗，宛如夜叉转世，居然是六扇门里第一个读对他姓氏的人！

“我和那些不读书的粗人可不一样。”见闻人贤眼神崇敬，马杰豪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很留意的只露出了四颗牙齿。

“我不是不读书，我读的是医书！医书！术业有专攻，懂吗？”林思理没好气地瞪了马杰豪一眼，用脚尖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李瑛。

“还有地上这个，李瑛，是我们门主的亲传弟子，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你，现在可以把他解开了吗？”

李瑛分辩道：“我才没有得罪他，是他先……！”

林思理咳了一声，李瑛下意识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只是表情仍旧不服气。

“得罪倒不至于，只是一点误会而已。”闻人贤微笑道，半蹲下身，伸手拂过被林思理扯得乱七八糟的绳结。

刚刚林思理怎么也解不开的马鞭就如活了一样，自动从李瑛身上脱落了下来，乖顺地在他手心盘成几圈。

“哼！”李瑛重得自由，也没给闻人贤一个好脸色看，他身子一侧，躲开闻人贤搀扶他的手，自己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只顾低头拍打衣摆上沾到的灰尘。

闻人贤吃了个软刀子闭门羹，也不恼，泰然自若地收回手，把马鞭挂回腰上。

想来也知道，李瑛既然能被剑圣收为弟子，武学天赋绝对是一等，少年剑客，仗剑行走江湖，斩奸除恶，所遇无一敌手，怎么可能不骄傲？今天却在他手里吃了瘪，心里不服气也是很正常的。

林思理看出了两人的龃龉，也不劝解，反而笑眯眯地对李瑛道：“小瑛子，你去刑部跑一趟，告诉他们把红绡盗的样貌搞错了，要他们赶紧把通缉令撤下来。办完这件事你就回家休息吧，你今天也辛苦了，晚上不用再过来值夜了。”

“是，副门主。”李瑛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想要辩解什么，可看到林思理的笑容，又闭上了嘴，弯腰把自己的佩剑捡了起来，一个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形单影只的背影显得有些可怜。

老陈面露不忍，“要不，我去劝劝他……”

“没事，让他自己想通，性子这么急，迟早会吃亏的。在自己人手里吃亏，总好过在外面吃亏。”林思理摆了摆手，“老陈，你带闻捕快……”

马杰豪清了清嗓子。

林思理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改口道：“……你带闻人捕快去领一下衣服，把这个月的月钱给他——等会儿我们下馆子给你接风洗尘，我请客！”

听到这句话，闻人贤感动不已，顿时把李瑛的事情抛之脑后——饿了一天，终于可以吃上饭了！

长得像孩子，实际也是孩子：李瑛，红绡盗

长得像孩子，实际不是孩子：林思理

长得也不像孩子，实际也不是孩子：胸毛大汉马杰豪！

我在说什么绕口令，都快把我自己绕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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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京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