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去沐浴更衣的路上,晏怀微心想:“要不现在就跑吧……”
可她顾看左右,一群女使簇拥着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两名院公。
濯发洗身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要不现在跑吧……”
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披头散发,甚至连衣裳都没穿齐整。
梳洗罢,晏怀微被府中女使伺候着,从头到脚换了新装束,之后便被送到了赵清存的寝院。
独自坐在卧房里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这下非跑不可,再不跑就迟了!”
可当她快步跑向房门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赵清存走了进来。
完了……跑不掉了……
赵清存已脱去公服,换上一身素净衣裳;幞头亦已摘去,头发懒散地束于脑后;看样子似也是刚濯洗过,身上还拢着些迷离湿气。
这片缭绕的湿气,衬得他眉心那瓣兰花愈发艳丽惊人。
“做什么去?”赵清存看着这个想往屋外跑的女先生,冷声问道。
声音凉飕飕的,伴着秋夜寒风直往衣裳里钻,晏怀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清存回身闩上门,而后便一步步向晏怀微走来。
他走一步,晏怀微退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晏怀微被榻边的床踏子绊倒,不提防摔在榻上。她迅速撑起身子,回头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立在榻边,也垂下眼眸看着她。
此刻屋内烛火荧荧,明暗摇曳之间,令人只觉满室幽玄迷离。
赵清存的眸色在夜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深邃,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海面不显一丝波澜,可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欲和幽思,任谁也摸不清。
海水已经向晏怀微漫了过来,很快,她就会被淹没其中。
可晏怀微不想坐以待毙!
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向着屋门冲了过去!
怎知才冲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双足几乎离地,连拖带拎地将她往床榻边拖去。
晏怀微忍不住惊呼:“你放开!”
耳畔却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入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
“疯子!”晏怀微脱口骂道。
赵清存轻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恶劣讥讽:“叫,大声叫,把人都叫来。来看女先生在榻上杂扮嘌唱。”
晏怀微的眼泪瞬间便淌落下来。
赵清存身姿颀长,手臂力道也大,晏怀微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拖至榻边。
再下一瞬,二人一起倒在榻上。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反剪在身后,面朝下被压在锦被上……霎时间,恐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用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有力的遏制。
至此已明白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她便只能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赵清存千刀万剐。
剐到第三遍的时候,晏怀微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卸了。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除了腰还被对方箍在怀里之外,手臂和腿上的力道竟然全都不见了?!
晏怀微咬牙忍住啜泣,小心翼翼地将脸从锦被上挪出来,在看到烛火的一刹,五感也随即清晰。
赵清存躺在她身后,与她紧贴在一起,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既然对方突然不动了,晏怀微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再挣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他发疯。
于是乎,二人便以这种看似缱绻实则别扭的方式紧抱着躺在榻上。
屋内阒寂无声,忽听得烛台上那小半支蜡烛在将死之时爆出一阵“哔剥”。烛焰遽然升高,明彻方寸,而后蜡炬成灰——这支夜烛已将自己的一生哭完。
烛火熄灭,黑暗当头罩下。
不过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此夜乃中秋良夜,此时也正是天心月圆的好时辰。
月亮透过窗纸,将清辉递入屋内。照出床幔朦胧,帷幔内一对儿鸳鸯偎在一处,谁也不动一下。
晏怀微能感受到赵清存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畔,他身体上的热度也透过单薄丝衣过到自己身上。
衣衫柔滑,呼吸却滚烫。
晏怀微咬着下唇,刚才的惊恐与委屈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紧张和诧异。她弄不懂赵清存究竟想做什么,甚至昏头昏脑地想,既然你已经没心情了,能不能放我回晴光斋去?
可赵清存却不肯放手。
他太过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以至于她被搂得难受,实在受不了便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赵清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音色却十分诡异,像是在极力按捺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藏好,却不知晏怀微敏慧非常,只一句便听出来了——赵清存不是在按捺/欲/望,而是在极力藏住喉中哽咽。
他这是……哭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晏怀微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也许是发现了对方被自己箍得很不舒服,赵清存随即将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又伺弄着让晏怀微也躺好。待对方不再那么僵硬时,他又从身后抱住她,还将脸抵上她的肩头。
没一会儿,晏怀微忽觉肩头变得湿漉漉的,而赵清存似乎在微微发抖。
终究还是没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晏怀微万分小心地伸手朝自己肩上摸了一把。这一摸便摸到了赵清存的脸,也摸到了满脸清泪。
——他竟然真的在哭!
“我都不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晏怀微在心里愤恨地想。
“你别哭早了。等我找到你的秘辛,再将之拿给秦衙内,到那时候有你哭的!”她又想。
其实早在二人初见之时,晏怀微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赵清存身上背负着团团迷雾。
揭开谜底也许关乎生死,也许无足轻重,但赵清存却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渐渐地,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让人再也看不透、猜不明。
——他并非隐匿迷题之人,他已然成为迷题本身。
正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晏怀微忽觉身后那男人又一次抬手摸向她的耳朵。
微凉指腹从耳廓滑过,又柔又痒,而后停在耳垂上,缓慢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令人神伤的旧事。
黑暗中肌肤的触感过于清晰,晏怀微被弄得浑身别扭,只觉衣衫下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
片刻后,赵清存复又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睡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了动静。
经过这又闹又摸好一番折腾,晏怀微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赵清存一直不近美色。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生得太好,所以旁人无论如何惊艳,在他眼里也都不过如此罢了。时日渐长,他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变得压抑、扭曲、可怖。
至如今,他已完全颠三倒四,不辨妍媸。
对!肯定是这样!
他不辨妍媸!
“赵清存不喜欢美人儿,他喜欢丑八怪!”
“赵清存这个疯子!”
“赵清存,恶有恶报,你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晏怀微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边骂边祈求上苍庇佑,让她能快点找到可以使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省得再受他这般折磨。
原以为被自己讨厌的人抱着,铁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大约是房内燃着的安息香起了作用,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再之后便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中。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遥见西湖柳枝飞烟,山寺乱花迷眼。
她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春天,是她和赵清存的初遇。
这时节,官家赵昚还未践祚,只受封为普安郡王于宫外开府。他本是赵构的远房侄子,只因赵构在扬州的时候被金兵吓破了胆,再也无法生育,这才将他从嘉兴接来临安。
赵清存在赵昚出閤开府之后也来到临安,作为普安郡王之弟,领了个承信郎的虚职。
承信郎乃原三班借职,又称“小使臣”,属于无执掌的武阶官,多授于外戚、宗室等人。
依大宋祖宗旧制,赵家宗室子被分为五服内近属和五服外疏属,近属之中受封亲王、郡王者不得随意往来或结交朝中官员。其时普安郡王赵昚正与恩平郡王赵璩争夺东宫之位,遂愈发行止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顺理成章地,平日里便由承信郎赵清存出门替赵昚打点事务。
赵清存的官位虽是个不太拿得出手的虚职,可他在临安的美誉却是实打实的。
盖因此人年纪虽轻却不浮躁,待人接物沉稳大度,处事圆融如珠,又加之其容颜俊美无俦,故而引得城内闺秀们皆芳心暗许。
而此时的晏怀微在临安亦小有名气,年方及笄的她于巷里闾间有着“闺阁才女”之美名。
她和赵清存的初遇乃是在西子湖畔的梅岗园内。
梅岗园的主人是咸安郡王韩世忠。这位曾被誉为“中兴四将”之一的韩将军,眼下已被朝廷收去兵权,赋闲在家。
大约是年纪大了就喜好玄理清净,韩将军致仕之后就带着夫人一起搬去了东马塍的梅岗园。
韩世忠的夫人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其时进封杨国夫人。(注1)
梁夫人与韩将军不同,她不喜欢老庄的玄言妙理,她喜欢的是临安府青葱年华的小儿女们。
故而年年春上,梁夫人都要在梅岗园设宴,专邀临安府才貌俱佳的公子丽人来赴这“春日宴”。
这一年的“春日宴”,晏怀微和赵清存都在受邀之列。
二月的西湖乍暖还寒,花朝将至,东马塍的梅花开了漫山遍野。远远看去,梅花依偎着山色,红白交映于枝头,佳处无可言说。
隔着如澜梦境,晏怀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便是在那次春日宴上,她做了一件异常大胆的事。
后来每思及此,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懂自己当时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怎能做出那种胆大妄为之举。
【注释】
1.关于梁红玉的生卒年目前学界有多种说法,第一种认为其生卒年皆不祥,第二种认为其去世于绍兴五年(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三种推翻第二种认为至少绍兴六年之后她都还活着(《宋史》),第四种认为她卒于韩世忠之后(即绍兴二十一年之后)。本书出于剧情需要,以《宋史》为准,并兼认为绍兴二十年的时候她还活着,只是身体已经很不好。
另外,“梁红玉”这个名字其实是后世野史和话本编给她的,并不是她的本名。但此名流传较广,本书沿用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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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枝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