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存冲着屏风后那张小榻抬了抬下颌,对晏怀微道:“去那儿。”
晏怀微觑了一眼那张铺在月辉下的旖旎床榻,又转过脸来看赵清存。在对上他叵测幽深眼神的一刹,立刻心生警觉!
“殿下这是要妾……做什么……”
晏怀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别发抖,腿也别往后退,早没了刚才打定主意要往赵清存身上蹭的神勇——这种事她也就嘴上逞能罢了,倘若真要让她与赵清存亲昵狎爱,她其实比谁都慌。
赵清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适才有人骂我骄奢淫逸,我想着无凭无据总是说不过去的,不如立刻做些淫逸之事,也好让那人长长见识。”
晏怀微眼前立时又是一阵黑雾翻涌,这次是真的想要原地昏死过去。说好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做什么要写词骂他啊!这下好了,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殿下说过今夜不用妾侍奉!”晏怀微哭丧着脸。
也许是太累了,她感觉自己原本聪睿伶俐的脑袋这会儿已然不灵清,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这是刚才珠儿去接她时说过的话。
“我改主意了。”赵清存食言食的脸不红心不跳。
话毕,他缓步上前,一手揽住晏怀微的腰,另一手则抄向她膝弯处,打算将她打横抱起。
孰料人还没抱起来,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这混账东西!看老身今日如何打你!”
二人俱是大惊,同时扭头向骂声传来之处看去。
但见周夫人拎着个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冲上楼来。文竹和珠儿追在老夫人身后,亦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原来夜里用罢飧食,周夫人便打发女使去寻郡王,想跟他说今日乐平县主撒泼之事。可赵清存却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唤了妙儿来问,才知他和梨娘子都在栖云书楼。
听到赵清存又去招惹女先生,周夫人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饱暖思/淫/欲/的赵三郎!你既唤老身一声大媪,老身今日便要替你那早已不在人世的爹娘教训教训你!
待她拎着鸡毛掸子冲上栖云书楼时,撞入眼帘的便是泸川郡王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正揽着女先生的腰与其耳鬓厮磨。
看见这情景,周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
“你还敢作弄人家娘子!看老身管教你!”
赵清存和晏怀微都被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吓得不轻。尤其赵清存,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当头挨了一掸子。
赵清存捂着挨打之处连退三步,惊道:“大媪这是作甚?!”
“作甚?你还问我作甚?我倒要问问你在作甚?!人家好好的闺女你非要糟蹋!你知不知道,她今日差点儿被你妹妹打死!”
周夫人怒视赵清存,并用鸡毛掸子指着呆立一旁的晏怀微。
赵清存面色倏然一变,肃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还有脸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赵清存听得此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遂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大媪先消消气,待说清楚再打我也不迟。”
话毕他向珠儿递了个眼色。珠儿立刻意会,搀扶着周夫人在一旁的青藤交椅上坐下,又悄默默拿走了夫人手中那条鸡毛掸子。
周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阿嫣说,你在祖宗牌位前立下誓言,这辈子除一人外再不与旁的女人相好,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当真如此?阿嫣还说,你为之立誓的女子已不在人世……唉,老身也是今日才知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却原来是立下了这样的重誓。”
赵清存听她提起这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周夫人突然又指向晏怀微,怨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去招惹旁人?!白日里你妹妹知晓此事,为了救你,险些把她打死呢!老身要将梨娘子送出府去,今夜就走,莫要再被你祸害了。”
原本一门心思打马虎眼的赵清存,听得周夫人说要将女先生送走,脱口便道:“不成!”
“为何不成?!”
“大媪放心,我不会被雷劈的。这事既由我而起,那便由我去对阿嫣说清楚,让她日后再莫找梨娘子的麻烦。如此可好?”赵清存言辞恳切地说。
周夫人被他这话弄得发懵,追问道:“你真不会遭雷劈?”
“不会。”
“如此说来……你根本没立誓?你骗阿嫣?”
面对这个问题,赵清存又恢复成刚才那种含糊态度,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地笑着。
周夫人只道原来那所谓的誓言是赵清存骗赵嫣的,立刻又高兴起来,招手唤晏怀微:“好孩子,你过来。”
晏怀微依言过去,立于周夫人身旁。
周夫人执起晏怀微的手,转头对赵清存说:“既如此,你就收她到你房里做个小姨娘吧。”
赵晏二人又是同时一惊。
“老身这想法不是没来由的。老身看梨娘子温柔可怜又有才学,实在与你般配,”周夫人絮絮叨叨念着,“再者说,你污了人家身子,倘若不给她个名分,你让她……”
——等等!
赵清存满脸惊奇地打断了周夫人:“……您说什么?”
“老身说,你既然污了人家身子,总得给人一个名分。”
“我,污了,她,身子?”赵清存面上表情已从惊奇变作震撼。
“那可不。这事儿梨娘子已告知老身,你休想抵赖!”周夫人言之凿凿。
赵清存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晏怀微。
晏怀微垂眸盯着自己鞋尖,恨不能将其盯穿个洞好让自己钻下去。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天崩地裂坟都快挖好了。
“我污了你身子?”赵清存轻幽幽地问。
晏怀微浑身一哆嗦,心想事到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恩王昨夜抱着妾,像抱了个磨喝乐。”她声如蚊蚋一般对周夫人说。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好啊,好啊,磨喝乐好啊。”
磨喝乐乃我朝民间十分讨喜的一种泥娃娃,市井童稚们几乎人手一个。此物还可用于七夕佳节供奉,有祈盼多子多福的意思。
老夫人听到磨喝乐便想到了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能不高兴嘛。
“纳妾之事就这么说定了。”周夫人边笑边说。
孰料赵清存却忽然板下脸,道:“不纳。”
周夫人也敛了笑容,怔怔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赵清存拿一双冷眼看向晏怀微:“纳她为妾?可笑至极。”
周夫人急了:“阿珝,你年岁也不小了。你们兄妹三人一起长大,你瞧瞧官家,儿子都抱仨了,阿嫣也已经嫁人,现在就剩你还是冷铺冷床,房里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媪说说。”
“本王无俗念。”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
那日之后,这位“无俗念”的泸川郡王,还真就再没找过晏怀微。
眨眼半月过去,他不找晏怀微,晏怀微自己反倒着急了——想她改名换姓混入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先生。她是来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的,可现在却根本无法近他身,这该如何是好?
但干着急也不是事儿,晏怀微决定先与秦炀见上一面,问问他有何想法。
中秋之后不多久就是重阳,重阳亦是临安人十分看中的佳节良日。节前这些天,府内开始采办重九所需秋菊、茱萸、新酒、蛮王狮子糕等诸物,通往相国井的那道窄门几乎整日都开着。
便是在这时,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见了秦炀。
因她不敢走远,故而二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届时就算被人发现,晏怀微也可狡辩说自己不过是想去佛前上三炷香罢了。
“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中都探听出什么?”秦炀开门见山问晏怀微。
“他那府邸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内中弯绕极多,许多地方我还未去过。不过……有天夜里,他将我唤至府内栖云书楼。我见楼中藏书极多,便心痒难耐,临走时问他,我能否时常至此读书,怎知他一口就回绝了。我心生疑惑,又向旁人打听过才知晓,原来那书楼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我想,那里面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秦炀皱眉思忖片刻,道:“你寻个时机溜进去找找,无论找到什么,皆可拿给我。”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晏怀微:“他府里那个姓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樊娘子?我只知道她是前些年被赵清存从外面接回来的,眼下她在府中打理内院女眷之事。外院的事则由一位姓郑的老都管打理。樊娘子怎么了?”
秦炀道:“此女的身份十分可疑。倘若我没记岔的话,赵珝将她接到临安之时恰是绍兴二十五年……”
提到绍兴二十五年,禅房内的二人忽地都沉默下来。
绍兴二十五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朝堂市井、善恶忠奸,这一年都成为他们人生的转捩。
于秦炀而言,便是在这一年,秦桧一命呼呜,秦熺被迫致仕,朝廷开始绍兴更化。
于晏怀微而言,亦是在这一年,李清照香消玉殒,而她则被迫嫁与齐耀祖为妻,此后受尽折磨。
“你探听一下那个姓樊的女人究竟是何来历,原籍何地,家中尚有何人,赵珝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秦炀打破沉默,对晏怀微交待道。
“好。”
“还有一事也十分可疑,”秦炀眉头紧皱,“你知道赵珝有多少钱吗?”
晏怀微不知道,她从未往这方面探听过。
“你若是知道了他的钱财,就会发现这其中也大有古怪。”
“他有多少钱?”晏怀微好奇地问。
“我打探过了,年俸禄十万贯,岁给公使钱两万贯,添支钱三千贯,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他虽只是个郡王,这封赏却已然比肩亲王。不仅如此,他和清河郡王一样,名下都有酒楼。昔年张俊手握太平楼,而如今御街北边的丰稔楼则在赵珝名下。”
晏怀微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赵清存居然这么有钱?!
说到这儿,问题就来了:泸川郡王府内上上下下也就百余人,包括周夫人在内,所有人的起居衣食都并不如何华贵,赵清存本人也并不奢靡,既然他岁入如此丰厚,那么……钱呢?钱都去哪儿了?难不成像只硕鼠一样都给囤起来了?
“外界传言,说泸川郡王雅好置办园林,银钱皆用在买地建园之上,但我怀疑这些都是障眼法。”
秦炀抬起一根手指叩着僧舍低矮的案几,边叩边继续说:“他们赵家早在太宗那会儿便立了规矩,宗室近属不可考取功名、不可担纲要职。但这两样其实都不算什么,最让赵官家忌讳的,其实是宗室砺兵。”
晏怀微大惊失色:“你怀疑赵清存私自豢养兵马?!”
养兵需要大量赀货,倘若赵清存真的在豢养私军,那么他那些银钱的去处倒是都解释得通了。
“可他不是怀安军节度使吗?”晏怀微复又疑惑追问道。
秦炀轻轻摇头,向晏怀微仔细解释了其中内情。
原来,我宋自太祖立国之时,鉴于李唐末年节度使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威胁朝廷社稷等诸般情状,便大刀阔斧地削夺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
后来除极少数实任之外,宗室子所封节度使大抵皆虚职,“遥领”二字的意思便是此乃有禄无权的誉衔。当年赵昚封普安郡王、遥领常德军节度使是如此,如今赵清存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亦是如此。
赵家严防宗室悖逆,京城内皇子诸王等人皆有“不可将兵”之铁律。去岁金人大举南侵,赵昚曾上书赵构,恳请赵构允他去前线领兵杀敌,结果却引得赵构勃然大怒。此举差一点便将赵昚这十余年的皇子之路毁于一旦。
而现在,倘若赵清存不仅暗中与厢军勾结,甚至还极有可能豢养私军,那可真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可是……官家对他甚为关爱。官家就算知道此事,应该也不会将他如何。”晏怀微迟疑着说。
秦炀却嗤笑一声,眼神愈发阴鸷:“官家昆仲情笃,确实不会把他怎样。可你不知,太上早就对赵珝厌恶至极。待寻到他的罪证,直接呈于太上面前,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赵构虽已退位为太上皇,然世间人人皆知,官家赵昚对太上皇极为孝敬恭顺,本朝实乃一朝二天子之局面。
“你回去以后盯紧赵珝,倘若他真的在豢养兵马,定然不可能全无痕迹……”秦炀阴恻恻地嘱咐,“那赵珝放着富贵郡王不做,非要做些大逆之事。哼,死无葬身之地,是他自找的!”
说到磨喝乐这种泥娃娃,有个蛮好玩的点就是:看过《敦煌九万场雪》那本书的宝宝应该还记得,书里有个反派,他的代表形象是佛教“天龙八部”之一的蟒神——摩睺罗伽。
而磨喝乐其实就是摩睺罗伽。
所以说文化的传承和演变真的是挺有意思的事,千八百年时间,经历一次次改朝换代,一个形象竟然从嗔恚身缚的蟒神变成多子多福的泥娃娃~233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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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