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地一声,一撮火苗在男人颊侧炸开,在这极静的夜里烧尽了那双眉眼里的深情。
男人显然没料到她竟有余力出手,怔愣了下,好似才注意到她的戒备那般,湿漉漉的眸子颤了颤,内里了然神色一闪而过。
“……好罢,那我明天再来,”漂亮男人从蒲团上起身,温声道,“琉璃灯给你留着。”
门闩咔哒一声响,脚步声远去,凤南歌这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背脊。
骗子。她想。
赋灵翠鸟化人,修行百年报恩。
这话乍一听相当浪漫,却只能骗骗不懂行的外人。
凤南歌修习赋灵术的第一课:生者为贵。无论赋灵之物再怎么栩栩如生,也终归是死的,永远无法替代生者。
所以什么亲口道谢,什么以身相许,都是假的,是骗人的。
是陌生人恶劣的话术,用来博她的同情,博她的——
等一下。
家里一向不喜她雕刻,说是不务正业,所以知她擅长雕刻赋灵之人寥寥,见过那只翠鸟翱翔天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偷儿?
不对。
若是寻常偷儿见过那只鸟,只会把它当做普通的摆件,而不会用上‘重归天际’这类的词语。
莫非此人是她幼时的玩伴,所以见过她的飞鸟?
不,不可能。
家风严苛,她当年的青梅竹马俱是经过父母精挑细选的别族少爷千金,所以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未曾断了联系,仙界盛会几十年一度,纵使她参与得不多,却也见过所有人成年后的模样,没有任何人拥有一双那般湿漉漉的眼睛。
凤南歌思来想去,未曾想出个结果,倒是有困意涌上来。
涅槃过后身子虚衰,眼下正是需要吸纳天地灵气的时候,凤南歌低低呼出口滚烫的气息,在琉璃灯七彩的斑驳光影中慢慢陷入沉眠。
*
她好像是梦到了过去。
凤凰一族严于律己,就算是破壳没多久的雏鸟也要每日专注修炼,吐纳天地灵气。
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凤南歌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摸出她最喜欢的那只翠鸟雕塑,小手捧着来到窗前,轻轻把双手张开,翠鸟便拍拍翅膀起飞,翱翔于湛蓝的天际。
日头明亮耀眼,晒得翠鸟湖蓝色的背上满是鎏金的色泽。
是自由的颜色。
翠鸟于苍穹中划开一道金色的细线,又落回到她的窗棂上收拢翅膀,然而不过是一晃神,那翠鸟竟当真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肤如暖玉,眉如远山,头戴点翠发冠。
转过头看她,湿漉漉的眼里满是深情。
*
天亮了。
虽是翻来覆去做了一晚上的梦,但等到平日起床的时辰,凤南歌依旧准时睁开眼睛。
涅槃之力荡涤经脉,虽然丹田真元依旧空虚,身子倒是恢复了力气,不再是前夜任人宰割的模样。
前夜确实打碎了点东西,是客厅矮柜上的花瓶,上面的血迹已经随着涅槃的结束而蒸发得一点不剩。凤南歌收拾好客厅,又用晨露洗了个澡,洗掉涅槃留下的灰烬。
出来的时候正巧接到来自皎姣的水镜。
皎姣是幼时与她共同长大的千金小姐之一,真身是只鲛人,肤色苍白,瞳孔青蓝,比凤南歌年长一岁,早一年步入仙界公务员的行列,此刻正被派遣到地府轮转。
水镜对面彼岸花铺开满地,风一吹,血色的纤细花瓣簌簌飞扬,撞在镜面上,又被两根手指拈走。
“嗨呀,涅槃完啦?”皎姣纤长手指点了下水镜正中心她眉心的位置。
问她飞得高不高的家人大有人在,关心她飞得累不累的人却寥寥无几,凤南歌摸摸眉心,笑着答:“嗯,涅槃完了。”
“涅槃完就长大咯,欢迎加入社畜大军,”皎姣无聊道,“不过你们凤凰不像我,你们涅槃完之后一个月不能挪地方,你还有额外一个月的假期呢。对了,我跟你讲哦,我今天遇到一个小鬼,真的是小鬼,看年纪也就……”
听到一个月,凤南歌脸上表情顿时有点僵硬,她从凤鸣山谷偷跑出来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开,她不想瞒她,只缩了缩脖子。
“不是一个月,是四个月,我四个月才能彻底恢复。”凤南歌小声纠正她。
皎姣止住话头:“……啊?”
凤南歌摸了摸鼻子:“我没在凤鸣山谷涅槃,我现在人在……老家里,在三清山。”
昔年三清山山顶住着凤凰,三清山水下住着鲛人,两家是旧识,不然凤南歌也不会与皎姣熟识。
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至交好友扑面而来的质问,结果她的好皎姣却只是瞪圆了青蓝色的眼,赞叹了句:“天呐,你好大的胆子!”
凤南歌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皎姣:“想当年,我和我哥叫你晚上偷跑出来看流星,你不肯,当时用的是什么理由来着?你的房门没有门闩,‘你妈夜里会来查房’,是不是这个?”
皎姣:“那时候我们真以为你完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们家刻板教条的爹妈生了个刻板教条的孩子。”
凤南歌苦笑着摇头。
——皎姣说的都是事实,她这辈子循规蹈矩,除了这次之外,的确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行,看你这表情,我明白了,”皎姣跟她比了个拇指,“我可是你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我不问你偷跑的原因。四个月是吧?来得及,等我下次放假回老家去找你。”
正要关掉水镜,凤南歌突然想到昨晚的事情,急忙拦住皎姣:“等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雕的那些东西?”
“记得啊,”皎姣从里衣中摸出脖子上戴的游鱼项链,“喏,你给我雕的,随身戴着呢。”
见皎姣贴身带着自己几百年前送她的东西,凤南歌弯了弯嘴角:“不是这条鱼,我说的是那只翠鸟,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只。”
“噢,有印象,你雕了一个星期,我哥本来还想问你讨过来做纪念,结果看你那么喜欢,就没舍得开口要,我记得它,它怎么了?”
凤南歌:“它——”
它化成人了,还想以身相许,对我报恩。
不,首先,赋灵之物不可能化人。
凤南歌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片刻,只能换了个问法:“你在地府见过的人多,有没有听说过眼睛湿漉漉的男人?”
见她突然转换话题,皎姣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眼睛湿漉漉的男人。水族吗?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特点?我现在的工作是送人族老兵投胎,水族不归我管,空了倒是可以去给你问问。”
特点。
她想起那盏琉璃灯,被男人如玉般的手指稳稳提着,半点不摇晃。
“……特点应该是膂力惊人,尤其是双臂,提东西很稳。”
地府那么大,轮回往生的鬼魂又那么多,凤南歌本没报什么希望,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说说,让刚才突兀的转折不那么生硬。
却没想到皎姣身边的年迈鬼魂突然搭茬。
“你们两个女娃要找膂力惊人,眼睛湿漉漉的男人?我倒认识一个。”
皎姣诧异地挑了挑眉毛,看向她的工作目标:“你认识一个?”
鬼魂摆摆手:“嗨呀,别看我是个凡人,没有你们神仙那么见多识广,但这样的人我真认识一个,而且不止我,我们同批的兵疙瘩都知道他,叫衍羲和,是个乐师。”
凤南歌眯起眼睛。
老兵鬼魂一手摸着下巴,眼望地府天花板,哼了几句歌:“……盛世安、枯骨封爵。魂归故里寻八荒,见昔年陈垣今日雪。旧河山,新城阙。”
这歌凤南歌听过,之前实习的时候她没少跟着师父去地府处理公务,凡是有人族老兵服刑的地方,总会传唱这首歌。
“我想想啊,这首歌叫什么来着,《金缕歌》,对,叫《金缕歌》,”鬼魂点点头道,“眼睛湿漉漉又膂力惊人的男人嘛,正是这首歌的作者。”
皎姣:“此话当真?这是衡量业障的地府,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的。”
老兵鬼魂又嗨呀了声:“没乱讲没乱讲,女娃娃,我不仅见过他,还跟他说过话咧。照理来说,我这人没有断袖之癖,不该对一个大男人这么印象深刻,但他……确实特别了些,不止模样生得好看,眼睛湿漉漉的,还奏得一手好曲,所以我们才记他到今天。”
凤南歌:“你说的那膂力惊人作何解释?”
老兵鬼魂:“他能单手抱住白玉古琴。”
凤南歌:“你跟他说过话?说了什么?”
老兵鬼魂:“我生前是个万夫长嘛,临出征前他给我们弹了这首《金缕歌》,我跟兄弟说,这青年的曲子弹得不错,家国天下,妻小安康,连我这个外行也能听得明白。结果我话音还没落,他居然从数十尺的城楼上跳下来,告诉我他叫衍羲和,问我的名字,说我是他的止期还是什么玩意儿的,我没听懂,反正那个意思是他谢谢我懂他的曲。”
*
是个乐师,名叫衍羲和。
衍羲和,衍羲和——
抓到你了。
关掉水镜,凤南歌脑子里无数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接连冒起。
老兵鬼魂杀孽深重,按照她已知的地府规定,要在炼狱服刑三十年,也就是说这人见过衍羲和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三十年过去了,衍羲和那时候是青年,现在还是。
是正仙?不对,仙界乐师一位空置许多年,仙人更不可随意为凡人谱曲。
是散仙?未必,她实习时草草看过凡人修成的散仙画像名单,没见过这个人。
是画皮?更不对,画皮寿命漫长,皮囊却也会正常老去,不可能三十年未曾更改。
所以你是谁?
为何来到三清山?
又为何骗我是翠鸟报恩?
你的真身又是什么?
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弯起,凤南歌眨眨眼,被压抑了足足五百年的好奇心莫名死灰复燃。
这人跟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身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谜团。
既然昨夜临走前,衍羲和说‘那我明天再来’,那是不是意味着,今日还能相见?
凤南歌的目光落在琉璃灯上。
*
梧桐树屋毕竟能住下数百只凤凰,眼下虽说已经空了,可在偌大树屋中找寻一个人仍非易事。
顶层长老的房间禁制仍在,排斥其他种族入内,下层房间的禁制却已然消散大半,驱逐的功能没剩多少,凤南歌逐层找下去,最后终于在最底层枝桠尽头听到一点动静。
门关着,窗内挂着纱帘,看不清内里摆设,只依稀可见衍羲和挺拔的背影,正收拾着什么东西。
这房间的选择着实刁钻,几乎是全树上下最破败的那个,承重也不大行。好在树枝柔韧,暂时未有开裂迹象,还能勉强住人。
凤南歌好歹是只凤凰,轻手轻脚地踩着不过大腿粗细的树枝来到门前,当当敲了两下门。
梧桐木门从里面拉开。
衍羲和一身名贵的刺绣丝绸,拇指戴着祖母绿扳指,脖子上坠了条崖柏项链,腰间系着和田玉佩,手上拎着个包袱,出来给她开门。
眼睛倒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清澈地倒映着凤南歌的身影,目露讶然。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凤南歌立刻注意到内里房间的摆设——收拾得相当干净,床铺整齐,桌上摆着另一个包袱,正打包了一半。
凤南歌晃了晃手里的琉璃灯:“来还它。”
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啊,这屋子里的模样已经远远超出了‘干净’的范畴,这分明是要走人啊?
不行,不能让你走。
昨夜你才吓过我,还跟我编什么翠鸟化人的瞎话,我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溜了。
凤南歌又补了句:“也是来见你。”
衍羲和眸光颤了颤,不解道:“见我?”
凤南歌:“是的。我思来想去一晚上,你既是‘我的’翠鸟化人,久别重逢,我自然有义务把你带在身边,千万不能让你跑了。”
她特意在‘我的’二字上下了重音,又道:“以身相许不必了,但作为回报,你总该像像话本里的田螺姑娘那般,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吧?”
衍羲和嘴角抽搐,抓着包袱的手指紧了紧。
衍羲和不说话,凤南歌也不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凤南歌尽量露出个诚恳的神色——她在仙界学府提问的时候往往是这幅表情,还没有哪个先生招架得住。
好半天,衍羲和才艰难地开口道:“……那是自然,翠鸟一言,驷马难追的。”
凤南歌轻飘飘回:“我想也是,我毕竟是长着翅膀的凤凰,这世上除了鲲鹏,应该没什么能飞得比我还快呢,你不走最好了,不然还要麻烦我天南海北的寻你,是也不是?”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说瞎话,心里也没底,小鹿乱撞,面上倒仍是强自镇定。
二人对视半晌,各自心底里的算盘打得哗哗响。
最后还是衍羲和先退了一步,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你说得对,没做早饭是我失职。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得先下山脚买些吃食,才能为你下庖厨。南歌,你是在家等我,还是同我一起去?”
凤南歌哽了下。
还真自来熟,这就叫上南歌了,她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凤南歌深吸气:“那就一起去吧,翠花。”
衍羲和自得的表情终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