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去巴黎,她也想去死。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
2020年10月11日,星期一。
早上七点五十左右,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市医院只有候诊大厅亮灯,冷冷清清,供人休息的座椅是空的。
林留溪独自一人坐椅子上等待。这么早来医院的确是件稀罕事。
到八点,日光从云间透过,火烧一样的云像是榴花的火焰。医院上班了,从大厅到诊室的长廊陆续亮起灯。
大屏幕开始叫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
“请1号,林留溪,到1号诊室就诊。”
林留溪推开诊室的门。
空气中弥漫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牙椅上的无影灯尚未打开,黄色医疗废弃箱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立在旁边。
而林留溪的主治医生戴着口罩坐电脑前。电脑桌上摆放着很多牙齿的模型,极其逼真,压在牙片上以免拍好的片子被风吹跑。
主治医生扭过头,显然是发现了林留溪。
他咦道:“这不还没一个月吗?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又来了?这真是个好问题。
该如何跟他解释,昨天吃个苹果把牙套上钢丝磕下来的事。
谁能想到苹果还没啃完牙套先掉了,那一截钢丝现在还挂在口腔中,连着托槽。很难受。
今天本就是要上学的,林留溪只能请假。
主治医生说过,要是牙套上掉下来的托槽不及时黏回去。牙齿就会发生移位。
对方叹气:“算了,你进来。”
医生戴上医用手套,然后拿棉签在她掉托槽的那颗牙齿上戳了两下,问:“就知道又掉下来了。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林留溪很老实:“昨天下午。”
说完,她后知后觉昨天是周末。
医生笑道:“今天我没记错的话是星期一吧,你们学校不是要上课?昨天下午掉了也可以来啊。我值班。”
没等林留溪回答,他就若有所思:“懂了,是不想上课想请假是吧。行,你先躺上去,我帮你把托槽黏上去。”
林留溪道:“啊不是……”
她顿了顿:“是……”
说不清,算了。
有没有可能世上有个东西叫晚自习。
那个时候估计医院也要下班了。
懒得解释,林留溪闭嘴当哑巴。
医生一副我都懂的样子,道:“来,张嘴。”
“张大点,一会就好。”
“来……”
棉花塞进林留溪的腮帮子里,她脸颊鼓胀如同金鱼。医生手持口腔镜探进去,另一只手拿镊子将托槽取出来放酒精灯上烧。
隔壁小孩的哭声穿透进入她耳中,连带着一众医生的连哄带骗,很是心烦。
林留溪闭上眼。
终于好了。医生拍拍她:“好了,老规矩,一个月复查一次。顺便帮你把钢丝加了力,回去注意点。不要吃硬的东西,不要再把托槽弄下来了知道吗?”
林留溪下了躺椅:“嗯。”
“别走。”
林留溪回头。
医生将盘子里的棉花丢在医疗垃圾桶中,然后取下手套,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
他继续道:“你们学校的。”
看左上角熟悉而又丑陋的校徽,的确是二中的饭卡。林留溪正好奇这是谁的,可惜照片和名字班级的位置贴了一张很大的贴纸,虽然自己饭卡上也贴了贴纸遮挡丑照,但不是这样的。
“前几天拖地板的阿姨在楼梯间捡到的,只知道是你们二中的但不知道是谁,我就说我这有个正好戴牙套的学生就是二中的。她就把卡放我这。本想下次来再给你,没想到你提前来了,也正好。拿去吧。”
林留溪:“啊?可是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
“交你们学校广播一下不就行了。那人丢了饭卡自然会过去领。欸,这有什么要紧的。”
叫号的下一位已经站在林留溪身后了,她如芒刺背,仿佛自己再啰嗦就会被身后人的目光刺穿。
医生却还在叨叨:“你成绩一定很好才能考上二中,市里最好的高中呢!从里面出来的不是985就是211。我儿子正好今年中考,能不能考上高中都不一定呢,那死小子,成天就知道玩,就知道玩,你有没有什么学习的法子啊?”
林留溪牵强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考上的……”
医生还要说,林留溪出声打断:“秦伯伯,我先回学校了。再见。”
“好好好,不耽误你学习了。”
怀里揣着人家的卡,林留溪多少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前几天炎德英才刚刚考完,算算日子今天就出成绩了,这才是目前最烦的事。自己的事情都没扯清,回去又要跑趟年级组。
早知道就找理由拒绝了。
一说起这个炎德英才大联考,也不知道哪个大煞笔出的题,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精神失常。数学最后几个大题根本动不了笔,物理也没写完。考完总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是人才,除了去学习。看见这四个字就恶心。
还炎德英才……
呸,应该改名叫阎德阴才。
考完她就知道自己可以埋了,去世的非常安详。
口袋里响起铃声,林留溪思绪一下子被拉回。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是林涛打来的,塞回去装作没看见。
林涛打来的十个电话她能接一个都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为了成绩就是为了让她帮忙做事。总之就不是为了林留溪本人。
成绩出来就来电话了是吧。
她直接戴上蓝牙耳机,打开音乐,耳中再也不是电话铃烦人的声音。
装死,是常态。
林涛知道她早上在医院,一直在打,一直在打,反反复复到最后终于放弃了。
林留溪微信突然弹出消息。
她眼皮一跳,点开。
林涛:[文件]炎德英才大联考2020高一排名.xls
林涛:是不是新开学不适应?
林涛:是不是最近玩手机耽误了学习?
林涛:要不要爸爸找人给你补课?你要一直这个成绩可能大学都考不起,有什么困难跟爸爸说,钱爸爸都给你,但是你把书给我读好。
微信接踵而来的消息,一条也不想回。
只是那个排名表,林留溪点开。
上次月考她是五百名,学校的中游,不上不下。这一次在前五百名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却没看见她的。
林留溪意识到不对。
她眼皮一跳,终于在文件夹下游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序号是:812
意味着整整退了三百多名。也难怪林涛那么着急。
林留溪初中也是最好的,成绩也一直很好,上了高中后成绩就开始平平无奇,本来就够难过了,现在还退步这么多,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往死里学啊。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才会阴沟里翻船,炎德英才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净给她添堵。
“哎,你还走不走。别堵在这啊?”
林留溪翻文件的时候面前的电梯门打开,外面的人进,里面的人出,还有吊着药水瓶的婴儿哇哇大哭,抱着她的家长就是刚刚说话声音的来源。
家长边哄着小孩,烦躁道:“哪个学校的啊,这么没素质堵在这。二中的。二中就是……哎呀,小宝别哭了。就是这个姐姐不好,姐姐好坏。”
林留溪虽站在电梯前面但离口子还是有一段距离,后面的人见她不进电梯就从她旁边进。
那家长现在心情不好,林留溪现在心情更不好。
她扭头看向对方:“您就不会往旁边走吗?”
家长怔住。
莫名的疲惫涌上心头,林留溪说完这句就转而走楼梯。
与之差别很大。楼道无人。
电灯比外面暗,不锈钢的扶手泛着白色光泽,可以听见电流细微的滋滋声。
在林留溪的眼前有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阴阴的雨擦过玻璃窗,留下一条条清晰的雨线。挂在对楼的排气扇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无数电线之下的红绿灯倒是扎眼。
她抓在扶手的边缘,往下看是黑的。
莫名的心悸。
每到这时候,她就会控制不住干呕,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天没睡好,头很晕,眼角很不争气地湿了。
林留溪有种悬浮在半空的不真实感,落地窗外的高楼仿佛化为了一只野兽,对她虎视眈眈,给人压抑又窒息的感觉。
她掐着脖子干咳,左耳机随着头发的牵动掉下来。
它先是撞在不锈钢上发出一声嗡鸣,然后啪嗒掉在地上,寂静的楼道内回荡着空响。
她去捡,却踩空差点掉下去。
还好她及时抓住扶手,内侧肌肉被压着的绞痛疼得她牙齿发酸。
真狼狈。
这时候听见有人上楼,林留溪低着头,假装无事发生。
视野中出现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可能是涉水而来的缘故,鞋底边缘沾着些淤泥。
林留溪正想用头发遮住脸上的表情。
岂料对方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朝这走了一步。
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雨水躺在五指骨突之间,青色血管很是清晰。
展开。耳机静静躺在他手心。
“是你的?”
这声音低而哑。
他穿着宽松的秋季校服,拉链没拉,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卫衣。
黑底白条纹的衣袖让林留溪逐渐意识到:这人跟她是一个学校的。
她曾吐槽过二中校服丑得像是进监狱坐牢,但可能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吧。晨会上校长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穿校服会有的少年气,竟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她下意识:“嗯?”
疑问的语气比较棱模两可,少年挑了下眉。
林留溪反应过来:“是,是我的。”
少年黝黑的眼眸也在她身上校服停顿了一下,哦了一声。林留溪不动声色打量。他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头发细碎看着有点长了,透露出教务处最不喜欢的那种散漫。
黑伞被他换了只手拿,飞溅出来的雨滴将他手指打湿。
这第一眼真的很惊艳。
她迅速低下头,捏住耳机,紧张地手有些颤。
从他手中拿回来的耳机会发热。
这一切的最开始,林留溪反复告诫自己,看看就好了,好看的男的都渣,讨姑娘喜欢,谁要是真心喜欢上他应该会很倒霉。
她反过头,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所以啊,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不授权任何周边车。
不要在文中出现的任何歌曲以及书籍等无关地方提本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