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旧雪 第5章 宴前生变故

殿内一片哗然。

皇帝面色微沉，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昂首阔步便往偏殿去。

苏贵妃心焦不已，早就按捺不住，连忙站起来跟上，却被皇后身边的女官给挡住了，只得一脸不忿地往后退了两步。温皇后这才慢悠悠地起身，越过贵妃紧跟在皇帝身后。

储君遇险，身为臣子又怎能置之不理，再是胆小如鼠也得硬着头皮跟上呀，座无虚席的太极殿一下就空了，清焰就这样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夹在了中间，成了朵随波逐流的浮萍。

皇帝来到北偏殿，果见禁卫军已将整个偏殿围堵，连弓兵都召了过来。殿门紧闭着，太子的内侍与侍卫被隔绝在外，不知怎的，他们个个伏跪在地，整个身子抖如筛糠，眼神躲躲闪闪。

怪异，实在怪异。

谢致行浓眉微挑，也不废话，只消一个眼神，殿门便被撞开，一股热浪伴随着皮毛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里头的情形让苏贵妃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晕厥。

铺着八宝纹厚羊毛毯的金砖上，掐丝珐琅熏笼里头烧得赤红的银丝炭洒了一地，有零星几块正好飞贱到毯子上，烧出了几个大洞。

殿内只有三人。太子谢嘉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握着把镶红宝石的匕首，他双目赤红，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似在蓄力，鲜血沿着刃身一路向下，滴在伏趴着的女子身上，而这女子身下，正躺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男人。

谢嘉一看清来人，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慌乱地匕首掷到一边，“父皇，不是您想的那样，儿臣……儿臣……”

殿外的王公大臣皆瞪大了双眼，不是说太子被刺客挟持了吗，可现下的情形，谁杀谁还不一定呢！再细看，地上躺着的，像是门下侍中文仲康。

皇帝也看清了殿内的情形，脸色冷得好比九尺寒冰。他正要开口，伏在地上的女子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眸蓄满泪水，惊魂未定。她大片香肩正裸露在空气中，顾不得自个衣衫不整，连忙将手按在紫袍老人的腹上，凄声对皇帝哀求道：“太子殿下刺伤了家主，陛下救命！”

皇帝眸光一凛，转头对一旁的内侍喝道，“传太医！”说罢大步往里走去，吓得谢嘉连连后退。

皇帝凌厉的目光扫过屋内的几人后，定在一身是血的文仲康身上，冷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嘉正要开口，却被抢先一步，只听那女郎道：“回陛下，臣妇方才在此偶遇太子殿下，便上前见礼。哪料……太子殿下二话不说便命人将臣妇拖进了殿内，强迫臣妇与之欢好，怎料被家主撞见，他便起了杀心……”

“一派胡言！孤何时强迫于你，明明是你先勾引的孤！”谢嘉打断她，一张俊脸此刻狰狞扭曲。

“太子殿下，论年岁，臣妇都能做您母亲了，您是怎么下得来手的？”文夫人一脸羞愤，抬起手将滑落的衣领拢好，转头对皇帝道：“陛下，臣妇说的句句属实，您若不信，便等家主醒来问问清楚吧！”

说罢便伏跪于地，小声地啜泣起来。

殿外的苏贵妃对谢嘉的言行是知根知底的，此刻她倒宁愿他真的是被刺客挟持了。然而事已至此，她也顾不上什么仪容了，只想替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脱罪，便挣开女官的搀扶直扑皇帝脚下，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您千万不要听信这妇人馋言！！东宫侍妾如云，他怎么可能看上这半老徐娘？定是她蓄意勾引，妄图攀龙附凤，陛下明察啊！”

跪在一旁的谢嘉也趁热打铁，扯着嗓子直喊冤枉。

皇帝居高临下，目光沉沉，犹如千斤重的铁牛压下来，文夫人手心捏汗，颤着声音道：“陛下，臣妇当时挣避不过，便想自戕，却不慎将太子左手的虎口给刺伤了。太子殿下正值壮年，身边又高手环绕，臣妇区区一介弱质，若不是被挟制近前，又如何能伤得了他？”

谢嘉闻言，这才发现刚上了药的虎口此刻正往外渗血，捆了一圈的绷带早已不翼而飞，便断定是文夫人趁方才两人耳鬓厮磨时解了去，他登时暴起，指着文夫人怒道：“好你个含血喷人的贱妇，孤要拔了你的舌头！”

文夫人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在羊毛毯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一支珍珠玲珑八宝簪，由内侍接过双手奉向皇帝。

皇帝垂眸睇了眼这支带血的簪子，转头望向谢嘉，“太子，你怎么说？”

谢嘉一怔，飞快地道：“父皇，她诬蔑儿臣，儿臣这伤口明明是……”将要飞出口的话如悬崖勒马，来了个急刹。

谢嘉双眸通红，转身看向殿外。只见黑压压的人墙之中，那抹倩影如高山之颠永不消融的积雪，可望却不可及。

清焰心头一颤，她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美眸惶恐地注视着谢嘉，面色煞白，红唇紧抿，那弱不胜衣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便会消散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这般楚楚，饶是谢嘉铁石心肠，此刻也软了大半。正举棋不定间，视线忽被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姿遮去，他一抬眼就对上了陆秦弓那双沁着寒意的双眸，凶狠而阴鸷，宛若黑夜中藏匿在暗处静待猎物的鹰隼，只等对方一个疏忽，便一击即中。

谢嘉被这充满胁迫的眼神盯得发毛，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逃也似别过头，嗫嚅着道：“……是儿臣自己不小心。”

清焰闻言，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藏在宽袖里的手攥了满满一掌心的汗。

“陛下，还是等文大人醒来问清楚原由再作定夺罢！”

说话的是皇后，语气还是那么温和从容。

皇帝没再说什么，扫了眼殿外乌泱泱的一群人，喜怒不形于色。

看热闹的王公大臣以其家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原以为有刺客，哪知竟只是一场风月，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储君失德，对臣妻起了觊觎之心，还欲伤人性命，这要传出去，定会被撰书人写成话本子好好取笑一番，同处上位者，他们也会跟着颜面扫地。

这还都是小事，皇帝宠爱太子，人尽皆知，出了这档子事，倒让他们瞧清储君将来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昏聩的君王，能为一已私欲对臣子拔剑相向，想想都觉得瘆人。

这样一来，大臣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了。太子在朝中本就支持者甚少，仅有的那几位大臣一见其他同僚都成了哑巴，便也龟缩不前了。

谢嘉见状，心中恼恨不已。

恼给他下套的那个人，恨的却是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自己。

可一切已经晚了。

就在此时，太医赶了过来，众人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清焰越过太医匆忙的背影，终于看清了里头的情形。

一片狼藉。

手脚俐落的内侍清理完地上的炭火，又重新抬了个熏笼上来。

“娘，那不是文夫人吗！”李十三娘小声地在李夫人耳边道。

这话落入清焰耳中，她微微纳罕。

虽然那文大人仰躺在地，但她还是看清了他官帽下的一头灰发，还有灰色的山羊须以及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

这分明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而他那位夫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

李十三娘见清焰一脸懵懂，很实趣地凑到她跟前低声说道：“文夫人是文大人的第二位夫人。”

清焰瞥了她一眼，颇有些好笑。小姑娘这是在她面前充当百事通了。

“你说文夫人说的是真的么？”李十三娘以她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如果是真的，那你真是有先见之明，早早的便拒绝了太子。”

清焰颇有些无言以对，看来太子对她的心思，整个上京贵族圈的人心里头都门儿清。

无论如何，太子刺伤了肱骨之臣文大人是不争的事实，恐怕他短时间内都无暇顾及其他了，这简直是天降神兵来解她之困啊！

清焰强将嘴角压了又压，才不至于笑出来。

而柳氏的心情则没那么好了，她一直同清焰强调谢嘉是个品貌端方的君子，虽贪色了些，但看上哪家姑娘也会以礼相待，光明正大的上门求娶，纳入东宫养着，不曾他想竟偷到臣子家中来，实在是伤风败俗，有碍观瞻。

她偷偷地睇了眼清，见她面容平静，甚至隐隐蕴着喜色，顿时觉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只能盼着那位老大人无大碍吧，不然这事很难收场。

好在太医替文仲康检查后，发现他的腹上的伤口并不重，便将人抬到贵妃榻上围了屏风宽衣包扎。那位文夫人守在一旁哭哭啼啼个没完，直听得皇帝脑仁儿疼。

“张青，文爱卿为何昏迷不醒？”皇帝道。

“文大人乃急火攻心引起的晕厥，待臣为他施针，片刻便能醒来。”张太医道，说罢便为文仲康施针。

不消片刻，文仲康转醒，他先是迷怔地看着大殿的穹顶，在听到文夫人哀哀的哭泣后突然暴起。奈何腹部受了伤，痛得呲牙咧嘴冷汗直冒。纵然如此，他还是捂着伤口冲出屏风外，速度之快，连近前的文夫人都未及阻止。

他喊得声撕力竭：“太子狗贼何在！士可杀不可辱，老夫我今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