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懿站在操场的外面看她, 一道铁栏杆,好像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里面的世界是干净纯洁的,外面的世界,是肮脏, 是扭曲的。
沈明懿就站在那里看着她, 直到不远处体育老师跟几个男生说说笑笑的过来, 手里拿着个哨子,准备集合下课, 沈明懿这才抽回思绪, 他快步离开。
江鹊听到体育老师说集合的时候,跟阮佳思一起过去, 抬起视线时,看到前面一道身影走过, 但他走的太快了,江鹊也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她没太放在心上,体育老师人很好, 知道他们课业重, 回回都是让她们自由活动,趁着这个时间背书看题。
解散之后, 中间有个大课间,往往这种时候同学都爱去学校的超市买饮料买雪糕买零食。
阮佳思也带着江鹊过去, 恰好撞见了体育委员, 那是个性格开朗, 个子很高的男生。
他旁边几个男生起哄, 大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买了一盒草莓冰淇淋递给江鹊,不好意思地说, “刚才那个篮球……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江鹊摆手,除却各别几个抱团的女同学,其他的同学都待她不错,江鹊从一个小山村出来,总将每一份善意都格外的珍视。
那几个男生开玩笑闹腾说,“江鹊你接着呀,这不是咱们体育委员特意给你买的么。”
“别胡说!”体育委员给了他一拳,把冰淇淋塞到了江鹊手里,然后扯着那几个男生去打球。
几个人嬉笑打闹,江鹊捧着冰淇淋,想给阮佳思。
阮佳思摇摇头,说生理期刚走,不能吃。
江鹊只能拿了个小木勺舀着吃,阮佳思没急着和她上楼,二人坐在道路边上。
天气很好,这个大课间有足足半个小时,不少同学都出来了,要么是男生组团出来打球,要么是几个女生去花园里散步。
江鹊就吃着冰淇淋,听着阮佳思跟她聊她喜欢的明星和歌手。
虽然她听不懂也不认识,但她知道这是佳思最喜欢的事情,所以回回都耐心听着。
“我上次跟你说那个歌手要到淮川开演唱会了。”
“你要去吗?”
“可能去不了,我们周末有自习,”阮佳思说,“不过我很想去。”
“要不然请假?”
“请假也买不到票,”阮佳思说,“在市体育场,我之前路过,在外面也能听到。”
江鹊有点接不上话。
阮佳思笑着看她,“鹊鹊,我觉得你真好。”
“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真好。”
阮佳思对她笑着,江鹊捧着单词书,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虽然有时候二人之间的确有点“代沟”,但一点都不影响这份单纯不过的友谊。
教导主任又出来,严禁学生坐在道路两旁的树荫下,嘴里念念叨叨说让他们去看书复习。
阮佳思拉着江鹊跑回教学楼,然后小声跟江鹊说,“今天,你早点做完作业。”
“好。”江鹊点点头。
阮佳思是个很好的女孩,她一样的善良。
淮川中学可以走读可以住校,班里大部分城区的女孩都是家长接送或者自行到校,住校的基本都是市区附近的郊区的女孩。
阮佳思是突然住校的,她见过阮佳思的妈妈,控制欲很强,搬到宿舍的时候非要亲自给阮佳思收拾行李铺床,然后要她每周几穿什么颜色的袜子。
阮佳思冷着脸不愿接话。
阮佳思的妈妈每周都会来学校,问好多问题。
江鹊起初还挺羡慕,阮佳思就冷着脸说没什么好的,住在家里像坐-牢。
今天是周五,江鹊趁着晚自习写了一大半的作业,然后要先出去一趟。
宿舍并没有严格的关灯和查寝时间,因为重点班的一些学生还要趁着晚自习结束后去上一对一,到十二点才能回来,周末的时候大部分学生都趁此回家一趟,所以查寝也不算太严格。
江鹊也是趁着这个时候坐公交去沈家半山别墅一趟,她平日里跟沈明懿不怎么见面,她只是跑回去打扫卫生,把早餐做好放进冰箱。
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她也根本见不到他。
她其实也觉得这样有种意外的和谐——至少在这时,江鹊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沈明懿。
大概是因为生活的太过黑暗,有一点点善意就会被她无限放大。
江鹊从学校里出来,计划着要赶几点的公交过去,她忽然听到一阵口哨声。
回头看,看到了沈明懿倚靠着她身后不远处的公交站牌。
他永远都是短裤和T恤,站也不好好站,双手插兜,露出的手臂线条修长。
这是隔了很久,江鹊头一次看到他,沈明懿很高,身形瘦削颀长,他的脸轮廓很好,骨相优越,比学校里的男生长得都要好看。
可他平时总没什么表情,眼睛也明明很好看,却总是冷冷地看过来,让人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江鹊很感激他,却也从心底有点怕他。
江鹊站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往后看了一眼,没看到有他的朋友在。
“好巧啊……”江鹊干巴巴地说,“你怎么来这了?”
“路过。”
结束晚自习后,江鹊又收拾了一会,已经是快十点了。
马路上很空旷,很安静。
沈明懿下午没事做,从她学校里出来,去打了个台球,跟宋泽贤几人混着吃了顿饭,散了场,又溜达回来。
他挺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在刻意地等她——也找不到个原因。
大概是想看看,那个体育委员有没有送她出来?有没有别的男生围在她身边?
看到她自己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沈明懿莫名松了口气。
“哦……那你要回去吗?”江鹊说,“最后一趟公交在十点半。”
“嗯。”
沈明懿应了一声,江鹊站在路灯下等绿灯。
她身上还背着书包,他是知道的,江鹊周末基本都在家里,默默地在房间里复习,很少会出来。
他还知道周日下午五点半江鹊会出来等公交,再回学校。
明明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儿,还是让他都给记下了,他甚至还知道江鹊几点睡觉——
有几回他跟朋友在外面玩了回来,看到十点半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小房间关了灯。
他也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开门。
以前乱七八糟的客厅,干干净净。
冰箱上还贴了个便利贴,说做了吃的。
沈明懿心里挺复杂,那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揉碎在心里,他浪荡、了无牵挂这么多年,突然遇到这样一点温暖,让他心里滋生出一些强烈的感觉。
可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沈明懿不知道。
他没被人喜欢过,也没喜欢过任何人,他只是在下午时看到有人对她笑,跟她说话,一种嫉妒和占有涌上来。
沈明懿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跟一个女孩子站在公交站牌下等一辆公交。
马路上安静的不像话,附近只有一些老式小区,亮着灯,路边的小摊开始收工。
沈明懿偏头看了一眼,江鹊坐在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应该是单词书,借着路灯的光在看。
他没上过高中,只听说淮川中学学业压力大。
“这么用功干什么?”沈明懿想找点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语气怪怪的,“读书不是为了找工作么,以后我给你开工资不就得了。”
“我……我想考大学,”江鹊比他还要僵硬,“我想考淮川大学,或者考我老家的学校……”
“你哪儿的?”
“岱省……春新市,春新镇。”
“那不是个村么。”
江鹊有点尴尬,点点头。
“你学习很好?”
“我在班上……二十多名。”
“真垃圾,”沈明懿说,“春新市有什么好学校?三流本科毕业不也是打工么。”
“……”
江鹊咬了咬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沈明懿僵硬了一瞬,起初没觉得自己说的怎么不对,他是下意识地这样说,岱省太远了,她跑那么远,他怎么办?
江鹊低头继续看书。
“你怎么不想考淮川大学?”沈明懿别扭地又说一句。
“我可能考不上。”江鹊实话实说,淮川是这里的双一流,
“真垃圾。”
“……”
“我说淮川大学垃圾,有什么好的。”
“……”
江鹊动了动唇,抬眼看他,大概是因为他出生在这样优渥的家庭里,普通人拼尽全力想要拥有的未来,在他们眼里又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沈明懿皱了皱眉头,好像不耐烦,“车怎么还不来?”
“快了。”
江鹊向前倾身看了看转弯,果然看到了一辆公交开过来,她把单词书收进书包。
沈明懿看她,她一张小脸干干净净——他甚至敏感地揣摩了一下,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反感。
他略微松了口气,结果公交车开过来,司机对着窗户摆了摆手,然后那辆公交车直接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
江鹊一脸茫然,沈明懿更是。
沈家在的地方周围的交通实在是不太方便,只有这一趟公交车到,下了车,还要走一会。
“我们怎么回去?”
江鹊问沈明懿,学校这个地方不是很好打车。
沈明懿扫了一圈,“等着。”
“好。”
江鹊点点头,沈明懿往马路对面走去。
附近光秃秃的一条街,尤其是晚上十点多,几乎没什么车往来。
但是对面有一个维修单车的店面,正要打烊。
江鹊坐在椅子上,以为沈明懿是去路口打车了。刚想继续掏出课本来背单词,却听到马路对面不远处传来口哨声。
她抬起头来看,沈明懿不知道从那里搞来了一辆单车,
他跨坐在单车上,单腿驻地,“上来。”
江鹊呆愣住,心里第一反应就是,回去那么远的路,是疯了吧?
“快点。”沈明懿不耐烦。
江鹊想张嘴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江鹊背着书包,根本不知道手要往哪里放。
淮川的夜景很繁华,却也很陌生,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有一条高架桥。
沈明懿骑着单车带着她,高架桥的两侧都是绵绵不尽的江水,泛着粼光。
江鹊被颠簸的不行,却也不敢说话,她小心的扶着座椅的下面,鼻尖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又被风吹的发凉。
沈明懿的白色的棉T被风吹的略微鼓起来,擦过她的鼻尖,他身上有种淡淡的皂香,却也掺杂着一点烟味。
江鹊不知道他多大,只听别人说起,他们的年龄相仿。
可是江鹊也没见过他去学校,只能暂且以为是他的生活和她是不同的。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只有夜风在耳边呼啸。
沈明懿有点恶趣味地加快了速度,正好高架桥的另一端是下坡,单车速度飞快,江鹊被吓得不敢看,却又不得不颤着声音张口,“慢一点行吗?”
“不行。”
沈明懿也拒绝的干脆,结果车子骑过一个减速带的时候震了一下,江鹊的鼻子磕在了他的背上,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下午沈睿言不知道发疯扔过来一个什么,正好砸在那。
后面的人安安静静,气都不吭一声。
这一分心,车子晃了晃,有那么一个瞬间,江鹊以为单车要摔了。
可是没有,稳稳的停在那。
沈明懿回头看了一眼,江鹊被吓得脸色煞白。
“你怕个屁,摔了也是先摔我,”沈明懿没好气地说了一声,然后挑毛病地说,“都怪你在后面一句话不说,我还以为你被吓死了。”
江鹊还是白着脸,小声说,“你骑慢一点……”
两边都是江水,江鹊是真的挺惜命的。
沈明懿没搭理她,脚一蹬地,单车又往前冲,只是这回慢了点。
大概也是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江鹊问他,“你……你也在读高中吗?”
“不读。”
“那你……”
“混日子。”
“你以后……”
“没以后,”沈明懿阴阳怪气,“怎么着,我还得给你许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
江鹊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哪里惹他不快。
沈明懿不乐意了,“说啊。”
“你不上大学吗?”
“你怎么这么想上大学?”
“……我外婆说,像我这样的,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有更好的以后。”
“你还有外婆?”
“有……我外婆对我最好。可是她在春新镇,我想以后好好上学,毕业后去找她,或者把她接过来。”
说到外婆,江鹊终于有了点精神,语调也轻快了点。
但也好像觉得说自己的事情有点尴尬,江鹊又问了一句,“你呢?”
“我没家人。”
“……那你想考大学吗?”
“……”沈明懿骑着车,眼睛却看着前面的景色,马路上的路灯亮晶晶,他骑车带这江鹊穿过一条大街,路过老式的弄堂。
他没接话,因为关于正常的人生,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他这个圈子里,哪怕是宋泽贤都是有爸妈的,宋烨再忙也记着他儿子,宋烨他妈也是。
就算是这样一个低劣蛮横鱼龙混杂的圈子里,都永远有人被爱着,被在意着。
偏偏他像个异类,没人关心,没人管。
起初以为沈邺成待他好是真心地待他好,但回回他去找爷爷,都只能撞到闭门羹。
有一回他去沈邺成那儿,人没见到,却听到沈邺成跟人交谈。
沈邺成说,“你们还以为我真把沈明懿当盘菜啊?沈睿言的儿子,沈睿言和唐吉玲,有哪一个是可以拿得出手的?我养着沈明懿,让他和沈睿言绑着,是等着哪天沈睿言倒了,连着沈明懿都不能留……我只有一个儿子。”
沈睿言把沈明懿带进沈家地产那天特别高兴,想着把儿子也弄进来,在公司里发展下他们的势力,以后分家产也能多分一份。
可沈邺成压根没想过。
后来旁人常问,沈明懿你以后想做什么?
过生日的时候也总有人问他,沈明懿你想要什么?
他都特别无所谓地说,老子什么都不缺。
他什么都不缺。
只缺被人爱,被人在意。
谁又能给得起?
所以当江鹊无意里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沈明懿沉默了好一会。
江鹊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又触碰到了他的雷区,索性不说话了。
结果好一会,她听见沈明懿说——
“你真打算回去?”
“回哪?”江鹊没反应过来。
“你傻啊,春新。”
“不知道……要是考不到淮川,我就考春新大学。”
“那是什么垃圾学校。”
“是……是普通一本。”江鹊说完,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一本是什么意思吗?”
“我又不是傻子。”沈明懿没好气地回。
“哦……”江鹊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北方是不是有暖气?”
“有,我们那里有暖气。”
“我最讨厌冬天了。”
江鹊说回想到春新镇,声音也有点开心,“我也是,但是春新镇的冬天会下雪,街上还有卖糖葫芦的。”
沈明懿无声轻笑,这就高兴了?
江鹊又说,“我想好了,我以后想考个好大学,然后当个配音师……我外婆喜欢听这些,我想以后让她听。”
江鹊又零零碎碎说了点春新镇的事情,说到后面也终于没那么紧张了。
沈明懿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也没有打断她。
再拐下去一座桥,就到家了。
沈明懿忽然不想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
他故意绕了个远路。
江鹊见他好久不接话,以为他不感兴趣,所以后面渐渐闭了嘴。
“继续说啊。”
“啊……就……就以为你不喜欢听。”
“讲。”他喜欢。
“哦……就是我们那边冬天还有庙会……”
怎么说呢。
沈明懿的世界就停留在淮川,他想了一下,他算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还没去过北方。
江鹊只是个北方小山村里出来的姑娘,他俩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起码也跟她的人生有了那么点交集。
他想留下江鹊,想听她说话——说她想考大学的这样的事情,也是充满希望和希冀的。
在遇见她之前,沈明懿碌碌无为,泡在酒精和烟头里,他的十八岁就是一潭暗无天日的泥沼,他是被人遗忘的荒林,是家里多余的存在,是被人嫌弃憎恨却又虚伪对待的沈明懿。
她一点充满希望的话、每天回家冰箱里留下的水果和哪怕一个简单的三明治,都让他觉得有种匪夷所思的错觉。
这压抑又束缚的生活,早就让他没了目标,也没有什么希望。
可也就是遇见江鹊后,他久违的觉得愉快。
——当他遇到一点光,也就照亮了他周围的世界,那是一片黑暗的牢笼也没关系,起码有光陪着。
所以,这点细微的占有,在一天天疯了似的生长,他开始渴求甚至变态的想要占有,以为以后有一天,折断了她的希望和骄傲,就能让她永永远远地留在他身边。
希望、善意、陪伴,多简单的东西,他却一天都没有拥有过。
越是缺少的东西,不遇到或许也就没有得到的**,可他遇到了,他想占-有,甚至想要加倍的索-取。
-
沈明懿的生日是在冬天。
正月十六。
江鹊回老家过的年,正月十五才回来,第二天开学,所以那天江鹊从春新镇回来,跟他说了一声就去学校了。
再过半年,江鹊就要高考了。
沈明懿跟一群狐朋狗友在外面吃饭,几个人喝多了酒,凑活着非要让他说个生日愿望。
沈明懿也被灌了点酒,脑子被酒精泡的昏昏涨涨。
他今年有愿望了。
“明懿哥,你许个愿。”
“对,明懿哥,你许个愿!”
几个人闹哄哄的起哄。
然后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了生日蜡烛,凑到他跟前让他吹。
火光跳跃,沈明懿的视线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了江鹊的脸,要是她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得是什么表情。
眼神惊讶地看着他,说一句,沈明懿,生日快乐。
又会不会给他准备个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沈明懿什么都不缺,但好像她送什么都好,送个铅笔他都高兴。
沈明懿看着跳动的蜡烛,兀自没来由地笑了。
“明懿哥,许愿啊!快点!”
“蜡烛都快烧没了!”
“许你妈,滚。”
沈明懿笑着推开他们,动作有点粗鲁地把蜡烛拔出来摁进烟灰缸里。
酒局结束后几个人又要去唱歌,沈明懿没跟着去。
宋泽贤看他喝了酒,想把他送回去。
沈明懿拒绝,让他们谁都别管。
他沿着马路走,路上空荡荡,昨天才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路上的花灯都没拆,有几个街角还有人点了小蜡烛灯。
淮川是个南方城市,冬天又潮又冷。
江鹊说什么,说春新镇的冬天会下雪。
沈明懿还没看过雪。
他有点冷,只传了一个黑色的外套和长裤,瘦削的身影凌厉而落拓,有潮湿的风吹着,他戴上外套的帽子,里面只是一件薄薄的毛衣,脖颈的线条流畅。
沈明懿走到了淮川中学,正是晚自习,教学楼亮着灯。
他知道江鹊今年在读高三,高三应该在楼上,沈明懿也不知道哪一栋楼才是江鹊上课的楼。
他站在铁栅栏外,铁栅栏里面是灯光明亮的教学楼,窗户开了点缝透气,里面的学生都在认认真真写作业,很是安静。
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剩下的也只是静谧。
沈明懿双手插兜站在外面看,酒精的后劲上来,他的视线有些漂浮。
看着窗户里面的学生,忽然也是想到了江鹊。
他还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那么想要考大学,肯定也很用功。
他见过她在操场上背单词的样子,半长的头发束成马尾,侧脸干干净净,睫毛垂着,她看人的时候总是不自信,眼神藏着害怕和怯懦。
江鹊安安静静。
可他也喜欢江鹊——在一个安静的、她绝不会知道的地方,无言又浓烈地喜欢着她。
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他在吹蜡烛的时候就想到了。
是江鹊。
学校外面有个奶茶店,外面立着一个牌子,上面贴着字。
说:寄给十年后的自己。
沈明懿鬼使神差拉开门进去,拿了个纸和信封,“怎么个意思?”
“就是……就是写下您现在想说的话,我们会在十年后给您送过去。”
店员是个小姑娘,看到他的时候有点怕,他身上有点淡淡的酒味和烟味,但又生的很好看,可也叫人发自心底的恐惧。
“行。”
沈明懿拿了支笔,随意拖了把椅子坐下。
他都多久没写过字了。
真的很久很久了。
沈明懿握着一支圆珠笔,对着空白的纸发了半天呆。
有些喜欢像沉默的打字机,满怀着浓烈的情绪,却只敢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店里没有人,店员站在柜台里面偷偷看他,最后拿了个拍立得,悄悄拍了一张照片。
沈明懿没上过多少学,也不太会写什么煽情东西。
几行字,他写了四十分钟。
最后塞进信封,拿着到柜台。
小姑娘小心地递给他一张照片,“那个……这个,我们可以贴在店里墙上吗?”
沈明懿眸子一眯,伸手把照片抢过来。
他弯唇笑了,然后一同塞进了信封里。
“留你妈啊,老子是让所有人看的么?”
他大概心情不错,骂了几句,语调却也上扬。
但那个店员被吓得不行,赶紧闭嘴,然后小声提醒他,“您还没填地址。”
“没地址,我写手机号行吗?”
“……行,那到时候联系您。”
“嗯。”
沈明懿弯腰,认认真真写了个手机号。
然后拿着信封,恐吓似的说,“十年后你要是不给我送,你们店都完了。”
“一定的……”
小姑娘颤颤巍巍接过来。
-
江鹊在下午四点多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说有东西要她签收。
江鹊当时愣了一下,自己最近没怎么网购——
她才刚回来上班不久,准确来说,是刚刚过完年,江一一和沈七七才三岁,起初是有阿姨看着,沈清徽可不许这种事情交给外人,于是那阵子沈清徽一直在家里办公。
江鹊回想了一下自己什么都没买,难倒是沈清徽买的?
“您地址在哪啊?”
“在远洋国际这里,我大概四点多忙完下班,这个时间可以吗?”
江鹊夹着电话,也是因为孩子的原因,路威特许她忙完就可以下班。
“行,那我等会给您送过去吧。”
江鹊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微信。
沈清徽给她分享过来一段视频,江一一和沈七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三岁的小孩子真的很可爱,沈七七半长的头发扎了两个马尾,肯定是沈清徽给她扎的,小姑娘现在特别喜欢毛茸茸的小发饰,头上别了四个毛绒绒的蝴蝶结。
江一一被沈七七追着跑。
沈清徽就坐在院子里,在玻璃圆桌上支着电脑看,偷了点闲,给她路过来一个视频。
江鹊看着看着就笑了,给他发消息说别诱惑我早翘班。
沈清徽发了个哭哭的表情包,说,沈太太还能早翘班,我一天了什么都没做。
江鹊回:啧啧啧,带娃好辛苦哦!
沈清徽让她先忙,忙完带着七七和一一来接她。
江鹊回了个表情包,看着桌上堆着的配音剧本,也觉得连工作都挺叫人心情愉悦。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江鹊就差不多忙完了,那个快递也是这会送来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没写地址。
“是江小姐吧?”
“是我。”江鹊疑惑,还是接了过来,“这是什么?你是哪位?”
“哦……以前我在淮川中学门口开过一家奶茶店,当时有个寄给十年后的自己活动。”
“……好,谢谢你。”
江鹊不记得自己参加过,她接了过来,那女人还有事,送了就走了。
翻看信封,外面干干净净的,只写了她的名字,还有她的手机号——这么多年,她都没换过手机号。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忙活着,江鹊已经打完卡了,她坐在办公室一角等着沈清徽来接她,就在这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后面好像还夹着一张照片。
字体板正,一笔一划写的。
没有人会喜欢怪物,怪物也不会轻易喜欢人。
下面用黑色的圆珠笔画了一个小怪兽,怪兽的心口写着两个字,用爱心圈了起来。
——江鹊。
江鹊的手颤了颤,拿出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偷拍。
少年穿着黑色的连帽衫,侧脸的轮廓线条落拓流畅,他微微弓着身子,握着笔写东西,那应该是个冬天,镜头里窗外的行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
他的鼻梁高挺,鼻尖有点发红,裸露的脖颈修长。
不知道想了什么,唇角还带着一点笑。
江鹊盯着这张照片,已经觉得这张面孔有些陌生了。
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乍一看到沈明懿的脸,江鹊的想到了很多很多不好的回忆。
想到自己被他欺辱,被他嘲笑,被他打压。
原本,江鹊对他也有那么一些感激,感激他把她从那个家里带出来,可总不知道怎么惹到了他——
那年,江鹊的成绩考不到淮川大学,她也不想留在淮川,她想去的地方都在北方。
沈明懿冷漠的把她赶回去,赶回到江家,紧接着江志杰又被那群人逼债,江志杰和江振达把她带去沈明懿那,逼着她让她给沈明懿认错。
可江鹊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她拒绝道歉。
江振达为了让她道歉,当着外人的面骂她,打她。
沈明懿无动于衷。
那天同样是个雨夜,江鹊被关在家门外,沈明懿就坐在车里看着。
曾经的那点感激,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江鹊不能猜测他是否是故意的,高考的前一天,家里被逼债的人逼上门,陈盼质问她是不是想逼死他们才好?
也是这天晚上,沈明懿松了口,说只要把江鹊送来,他同意再缓缓日子。江鹊不是没想报警,只是去了之后又被陈盼扯着回来,跟警-察赔笑说自己女儿不懂事在瞎说。
然后也是那天,江鹊对他只剩下了恐惧。
江志杰痛苦地惨叫,桌上有血。
沈明懿坐在沙发上问她,还走吗?
尘封的回忆被打开,江鹊已经没了当初的那些痛苦和恐慌了。
沈明懿那是爱吗?
江鹊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过。
至少在那年出事的冬天前,她从来都不觉得沈明懿那样变-态的控制和占有-欲叫爱。
回想起沈明懿,江志杰,江振达和陈盼,她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一段黑暗的、被眼泪和恐惧浸泡的十八岁。
她的自尊、她的希望和梦想都在那一年被折断了翅膀。
江鹊的眼眶无端有些发酸——是因为想到,要是没有在二十岁的那年遇到沈清徽,她又会过怎样的人生?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江鹊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
“下班了吗大公主?”
沈清徽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还盈着一点笑意。
“下班了,我马上。”
江鹊怕被他察觉到异常,抬手擦了擦眼睛。
“好,等你。”
沈清徽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点微小的颤抖,但并没有多问她,想着再有几分钟,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沈太太,心思有点敏感。
前几天晚上还会为了一场电影哭上一会。
沈清徽也从不会说些什么,回回都哄着她说,哭吧哭吧没事,小朋友哭哭怎么了。
江鹊就要反驳他,说自己都二十八岁了。
沈清徽笑着抱着她说,不是我的小朋友么,再不行,大朋友。
估计天天给那些言情广播剧配音配的又哭了。
沈清徽笑了笑,回头看了看沈七七和江一一,两个小朋友乖乖地坐在后座的宝宝椅上,咬着手指,天真无邪地看着车窗外面。
副驾驶上,放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
江鹊吸了口气,走到了碎纸机边,把信和照片塞回信封里,然后插进了碎纸机里。
“鹊鹊,你家沈先生是不是来了啊?”胡小可过来倒咖啡,一脸羡慕地问。
“是的,我也要下班啦。”
“真好!回家注意安全啊,明天见!”
“好,明天见!”
江鹊笑着回。
碎纸机“滴”了一声,开始工作。
那张纸,那张照片,都被切割成了碎片,落进了下面的碎纸筐。
江鹊打卡下班,从办公楼里出来,就看到了沈清徽倚靠在车外等她。
后面的车窗半落着,江一一和沈七七乖乖巧巧地坐在那,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漾起笑容,伸着小手,口齿不清地喊妈妈。
沈清徽也抬眼看向她,眼底满是笑意。
江鹊看到了副驾上的玫瑰花,结果还没拉开车门,沈清徽把她揽进了怀里。
“怎么了?”江鹊问他。
“没怎么,感觉你不开心,”沈清徽揽着她,笑着说,“我先抱一下好了。”
“哪儿有……”
“结婚八年,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有点委屈怎么了,这不是有我在你身边么,”沈清徽问她,“又看了什么虐恋情深的小说?”
“没有,哪个男主角都不如你。”江鹊没打算提那些,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一点淡淡的桃子味,是她的洗发水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檀木味,很让人心安。
“我的沈先生最好了。”
沈清徽笑着捏了她腰一下,然后揽着她腰肢,趁着她抬头看的时候,吻了她的唇。
他说,“我也爱你。”
江鹊抬头看着他,他的轮廓仍然好看,被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与深邃,可他一点都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线条更加坚实与沉稳。
江鹊常常非要也给他敷个面膜说抗衰老,还认认真真看了几天,结果是真的发现——一点用都没有,他本来出门,也总会被人认成三十岁。
“看什么?”
“你真好看。”
下午四点多的日光仍然温暖,初春,天气凉快,沈清徽也只穿了休闲衬衫与休闲长裤。
他眼角下的一点点泪痣,温柔到心里去。
“我也真的好爱你。”
江鹊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她穿了一条白色的休闲九分裤配运动鞋,上半身薄毛衣与薄风衣,头发扎起来,小脸尖润。
“是吗,今晚不行。”沈清徽也学着她的样子,弯腰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江鹊掐了他一下,翻白眼钻进车里,嗅了嗅玫瑰花,回头看着两个小朋友,“我们回家啦。”
“妈妈、妈妈!”沈七七张着小手,大眼睛弯弯,“想你啦!”
“一一也想你!”
江鹊弯唇笑了,“妈妈也想你们。”
“没人想我?”
沈清徽拉开车门进来,总觉得江鹊也像个大朋友。
“我想啊。”江鹊抱着花,趁他不注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认认真真说,“特别特别想,想的我今天都没心思上班了。”
沈清徽笑着看她,帮她系好安全带。
江鹊偏头看着他。
阳光很好。
沈清徽也看到她,然后对她笑。
有些破碎掉的东西,都被他以温柔一片片拼凑,伤痕总归会留下痕迹,可他也这样温和地告诉过她,没关系,你是独一无二的江鹊,永远值得被爱——后来,变成了永远被他偏爱。
那些伤痛,曾日夜折磨她,让她被困在一个个潮湿寒冷的冬天。
可春天总会来到,花依然会开放。
她也遇到了她的春天。
喜鹊活在春天里,只有在他身边,才有永远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