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张嘴,我替你瞧瞧牙。”
杜衡捏着一段红线,把楚七拉到身边坐下。
楚七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杜衡,嘴唇翕动,却始终忸怩地不肯把嘴张大了给杜衡看。
“莫怕,不疼的。”
转眼间红线在杜衡骨节分明的食指上缠了几圈,衬得那节手指越发白皙。
“我……不怕疼。”
楚七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地把嘴张了开来。
杜衡一手四指托起楚七下巴,拇指掰开他的唇瓣,另一只手的手指探进楚七嘴中晃了晃那两颗松动的牙。
“七郎这两颗牙都该拔下来了。”,杜衡道。
楚七喉咙里发出些模糊的声响,张着嘴说不清话,倒是舌头卷动时恰恰好好地舔了一口杜衡的手指,顿时吓得他再不敢乱动一下舌头,只好呆呆地看着凑得极近的杜衡,干咽了两下喉咙,他看着杜衡两扇扑簌簌的睫毛,和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面还清楚地映出了两个自己,不觉心血翻涌,呼哧地喷着热气,与杜衡鼻息相交。
杜衡用红线缠住楚七松动的牙齿,手捏着线头轻轻一提,一颗牙便被拔了出来,随后另一颗松动的牙也如此被拔了出来。
杜衡勾着嘴角拿出一块帕子替楚七擦了擦牙窝里溢出的血和淌到下巴上的涎水,又起身去清洗楚七拔下的两颗牙。
楚七松了口气,抿了抿嘴巴,哥哥的手指,是咸的。
杜衡将牙洗干净后又回到书房中找出两个小匣子,将楚七的两颗牙各放进一个匣子里。
“哥哥为什么要将这两颗牙分开放?”
楚七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咬字滑稽,表情窘迫,惹得杜衡忍不住发笑。
“这上排的牙齿放在七郎床底下,新长的牙便会朝着大地生长,下排的牙齿放在屋顶上,新长的牙便会朝着天空生长,日后七郎换下的牙都放进这两个匣子里,就能长出一口结实整齐的牙来。”
说着,杜衡便捧着两个匣子朝屋外走去。
“真的吗,知箫哥哥?”
楚七头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事,雀跃地跟在杜衡身后,像个胡蹦乱跳的小尾巴。
杜衡心头一震,回头看了一眼乐颠颠的楚七,嗤笑了一声,又道:“我去屋顶上放一个匣子,你就钻到床底下把另一个匣子放起来好不好?”
“不好”,楚七圆圆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语气颇为急切,“我要……我要跟着哥哥一起去屋顶上。”
楚七自知有些顶撞,若是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敢这么和杜衡说话的。
“哈哈……好好,就带你去屋顶上玩玩。”,杜衡看着楚七的眼睛,心中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怜爱,又觉这孩子越发贪玩了。
杜衡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提着楚七,轻轻跃上屋檐,带着他立在了杜府最高的屋脊上。
楚七觉得四下生风,像是被一只鹰抓着飞了起来,昨天晚上情况紧急,杜衡带着他轻功上檐时他脑子里一片糊涂,只顾着去想那群山匪的事,今天才有心细想:哥哥不仅精于剑术,轻功竟也这般好。
杜衡将屋顶上的一片黑瓦揭开,下有一小方空间,其中俨然已摆放着一个黑漆漆的匣子,与杜衡手中所拿的匣子十分相似。
“这个盒子里放的是哥哥的乳牙吗?”,楚晋惊喜道。
杜衡点了点头,轻声道:“嗯。”,他怔愣了片刻,想起此处曾经还有两个匣子。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将装着楚七乳牙的匣子放进了屋瓦下的空间里。
楚七这下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以后我的牙齿就和哥哥的牙齿放在一起啦。”
“嗯,待日后七郎自立成家,再把这个匣子拿去放在自己房屋的屋顶上。”,杜衡笑道。
“啊……可是,可是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楚七忙道。
“是吗?那你昨天怎么悄悄溜走害我一顿好找。”,杜衡佯怒。
楚七蔫蔫地垂下头,担忧一点也藏不住地在他脸上铺展开来:“我怕赵……对不起,以后我都不走了,要是有人来欺负哥哥我就把他赶跑!”,说着又抬起头十分诚恳地望着杜衡。
杜衡心里一热,但思绪一转又觉好些地方都不对劲。
楚七看杜衡又把脸别向一边各种思忖,想起以前在私塾,学堂里偷看时,那些夫子儒生也总爱摆出这副姿态,说话时须三省其身,左右顾及,半句话也要在嘴里嚼上几遍才肯说出来,也难怪要早生华发。
但哥哥的头发最好看了,黑发如墨,像山里长长的溪流,缓缓流淌,带着山间的松香,笔直地垂在身后,他不要那头黑发变白。
“哥哥的剑法和轻功都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楚七突然道。
“自然可以教你,只是习武非一蹴而就的事,七郎需有耐心。”
“嗯!我慢慢学!”
杜衡看楚七被大风吹乱了头发,忍不住又帮他捋了捋,起初他以为楚七的头发是由于许久未打理,一直随意地扎着所以盘曲交结在一起,但随着楚七清洗梳理了几次头发,杜衡发现楚七那头乌发天生便是微微弯曲的,像微风吹拂时湖面泛起的细浪。
楚七与杜衡一同坐在杜府高高的屋檐上眺望久安风光,视野开阔,百坊千楼,一条通天似的大道远接皇城,楚七顿觉心胸大开,早全然顾不上冬日寒风袭人了,又被杜衡这么一番顺毛,只觉良辰难得,高兴得不肯下楼,不过最后还是被杜衡老鹰捉小鸡似的拎到了地面上。
此后楚七老老实实地继续在杜府做起了小书童,习字练武,偶尔也跟着杜衡涉猎些棋艺琴艺,不过都不太有耐心认真学就是了。
期间杜衡还从书房里屋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柄长长的黑色竹管,楚七乍一看那竹管色泽温润沉稳,泛着玉色,还以为是什么墨玉做的稀世宝贝,一时两眼放光,哥哥却告诉他那不过是一截普通的紫竹罢了,楚七不禁大为失望,后听哥哥说那节竹管叫作“箫”,又提起了兴趣,那不就是哥哥名字里的“箫”字?楚七又雄心壮志地要学吹箫,杜衡也依他,还将那柄长箫借给他学,他用力吹了几口,不过气从上面进,又从下面几个孔里呼呼地出来,愣是一次没响,楚七正疑心那箫放久坏了,却看杜衡执箫而立,下唇贴着箫上端的小口缓缓吐息,一阵悠长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楚七屏息而听,心中大撼,这箫的声音竟如此深沉呜咽,如泣如诉,楚七就着箫声偷看了一眼杜衡的眼睛,一贯平静的眸子里竟多了几分悲情来,又想那箫一直被锁在柜子里定有其道理,待杜衡短短一曲结束,楚七就连忙道这乐器太难,他不要学了,杜衡亦未多言,又将箫放进柜子收了起来,只是未再给柜子上锁。
不觉过了一个月,已是新春将至。
那日杜衡在廊下驻足观雪,身边照例跟着一个成精的小尾巴。
“七郎,春节快来了,我们去市里买些布匹,裁几件新衣裳穿吧。”,杜衡忽然道。
过去这一个月里杜衡也与楚七说起过给他做新衣服的事,楚七一直穿着他几年前的旧衣服,前几年里他为双亲守孝,一直素服麻衣,他觉得小孩子该穿得明艳一些,楚七却说长兄如父,他的大哥前不久亦亡故了,他穿得素是应该的,杜衡又提出为楚七重做几件素衣,楚七却又拒绝了。
“好呀好呀,哥哥我们去市里逛逛吧!”,楚七大喜道。
楚七突如其来的转变大大出乎杜衡意料,但他又想不出个中缘由,只好当是小孩子脾气多变。于是叫刘伯备了马车带着楚七一同前往市里。
春节将至,街道上行人来往不绝,车声辚辚,马蹄哒哒,十分热闹。
楚七刚随着杜衡下了马车,便听见几个穿着兽皮的方脸大汉在街边阔谈着边疆的战况。
“那银国的狼族蛮人实在可恨,整日盯着咱们北边那几块地,我曾与几个银国商人打过交道,没一个不是粗鲁蛮横的,老子和他们好好讲道理,他们全当狗屁,动不动就红起眼来要打架,若是咱们的地盘被这帮野人抢了去那可真是活被糟蹋。”
“咱们宸国有楚将军这样钢铁似的虎将,又何惧这帮银国宵小。”
“那可不,咱们哪一次不是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败而逃,听闻此次大战咱们楚家军亦是锐不可当,告捷在望。”
……
边境战事频仍,百姓凄苦,楚七对此有些印象,但这里是京城久安,远离战火,到底是繁华安宁的。对于楚七来说,久安是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地方,这虽然是个让他没了亲人的伤心地,却又让他碰见了天底下最心善的哥哥,这么想着,楚七看着那曾觉扎眼的久安大街心里也有了几分喜欢,或许是因为小孩子脾性,悲伤或恨意并没有很长久地占据楚七的心,好像就算今日被大雪埋起来,明早太阳升起雪化了一切又会好起来。
大街上摊贩众多,扛着零嘴小吃的在四处游走兜售,卖玩耍物件,瓷器,马鞍的都在街边摆着摊子吆喝,也有些异国商人在街头卖稀奇玩意儿……叫卖声嘈杂,仔细了也能听见些商贩宰客,买家针锋相对的故事,时而还能看到几个风一样飞奔而过,打闹厮玩的孩童。
“哥哥,银国狼人是不是很可怕?”,楚七听了那几个大汉的话心觉那些狼族人好像个个都长得都青面獠牙,像野狼一样会吃人。
“我听闻他们多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不过也有人说他们有时会种一些庄稼,只是不精于此道,他们还喜爱豢养野狼,用来守卫领地,也用于互相厮杀,故而自称为巨狼族人,见者多认为他们行为野蛮,凶残无度。”,杜衡道。
楚七听大哥说过野狼最爱吃小孩,还常常成群结队地在晚上悄悄出现,埋伏在暗处,冷不丁地扑上来把人一口一口吃掉,极为可怕,因此在白月镇时,只要太阳下山,楚七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生怕遇见那吃人的野狼……哪有人养了狼来互相厮杀的,楚七心道那巨狼族人着实可怕。
“那他们会不会打过来,会不会到久安来?”,楚七抽了口凉气,心中想象遍地野狼肆虐的场景,直打哆嗦。
“不会的,我们有很厉害的军队,会保护我们的家。”,杜衡摸了摸楚七的脑袋安慰道。
楚七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他最相信杜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