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坐落在凌云山脚下,薛朗常年在薛家治下的江南活动,此次乃是薛朗第一次来北境。
因着此次与齐瑜来桃源镇乃是私事,并未宣扬行程,终于没了前次在清潭镇的掷果盈车之盛事,薛朗也得以好好一览北境风光。
“王婶,这几样都各拿一些。”
薛朗正眼馋街边一处干果摊,有些挪不开步子,齐瑜便开口替他点了些桃源镇出名的点心。
“这边。”
拿了点心,不一会儿便到了齐府。
齐瑜带着薛朗径直到了齐夫人房门前,轻轻叩门。
“母亲,我把薛神医请来了,让他进来给您瞧瞧。”
“咳咳,进来吧。”
人之病症,乃是因邪气入体所致,薛朗医病,便是以驱邪为主要手段。
寻常医者所用的望闻问切,也很是精通,这神医之名,还真是一桩一件地积累而来。
此时光是在门外听声,便知道屋内之人病症之深,怕是命不久矣。
推开门,正要与齐夫人行礼,却又愣了神。
“齐公子,可否让在下与令母单独相处片刻。”
薛朗这要求甚是奇怪,齐瑜想着,神医大约有些不可外传的秘术,在转头见母亲也点头应允,便与陵昀退出了房去。
房内。
“小姑姑。”
薛朗忽然在齐夫人床前跪下,倒叫齐夫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记得,家中只有一位小辈爱唤我小姑姑,你是...”
齐夫人略微思忖片刻,终于在陈年回忆里找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薛朗吗?”
薛朗见齐夫人尚记得他的名字,一时间眼眶都湿润了。
齐夫人示意薛朗到床前,抚了抚他的头顶。
“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刚来族中,只是个半打的孩子,若不是喊我姑姑,恐怕在路上遇见,姑姑都要认不出了。”
“姑姑,我这次来北境,正是来寻您的。只不过齐瑜邀我为她母亲治病,我只当私事应承,却没想到齐瑜是您的儿子。”
薛朗此次北上所背负的族中要务,正是要寻薛家嫡女,薛兰。
“宫中封印日渐松动,您与家主的十八年之约已至,我这次,是要带您和您的儿子,回薛家。”
齐夫人,眼下该叫薛兰,慈爱地看着薛朗,面上平静。
“你也瞧见了,我这身子,怕是没法跟你回去了。”
说罢,伸出手给薛朗把脉。
薛朗探薛兰的脉象,已是细沉无力,而薛兰体内的灵力也所剩无几,灵脉凝滞。
“小姑姑,您这是。”
薛兰习惯性地想要去抚胸前的玉环,手下一空,才想起玉佩已赠予陵昀。
“这十八年间,我反复卜算,想为瑜儿寻得一线生机。”
“可是无论如何卜算,始终只将我引向北边。我就这样一路卜算,最终在这极北之处止步。”
说话间,薛兰又一阵咳嗽起来,薛朗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
“这是润肺的药,姑姑先喝着。”
薛兰接过一饮而尽,咳嗽终于止住。
“天命非人力可轻易探查,我把灵力和寿数都用于为瑜儿算的一线生机,只是没想到十八年过去得竟这样快。”
薛家将此时交给薛朗,自然已将事情的原委全盘告知,薛朗幼时得薛兰照顾,心有不忍。
只是此事,由不得任何人抉择。
“小姑姑,当年薛家以全族之名保您离宫,可眼下再不献祭,封印真的松动破开,江河决堤,万千百姓的性命都悬于一线。”
“小姑父,圣上这十八年间,一直往薛家寄信,为了不暴露您的行踪,都由薛家代收着,此次我也都带来了。”
薛兰却没有伸手接信。
“和天下百姓的性命相比,我儿的性命轻如鸿毛。即便是他圣人亲子,也说献祭便可献祭。”
薛兰向来温和,不愠不怒,这是薛朗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带有怨怼的神情。
“可齐瑜是我薛兰的儿子,我只是希望他和天下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为什么穷尽一切也求不得呢?”
薛兰也知道薛朗与这些旧事无关,握着薛朗的手,柔声安抚说道。
“我这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你幼时看的医书,还是我读与你听的。我撑不过今年的冬天了,你若还念着我是你小姑姑,等春日,再带齐瑜南下吧。”
宫中封印松动,至多可再维持一年,可每一日都可能发生变数,晚一日,便多一丝危险。
此时年关将至,薛兰的身体确实已油尽灯枯。
薛朗再三犹豫,却忽然想起幼时薛兰为他念书哄睡的每个夜晚,点头答应了。
“好孩子,是姑姑难为你了。这几日在府中,有什么需要,直接与齐瑜说便好,那孩子从小带着陵昀,惯是会照顾人的。”
薛兰便就歇下,薛朗轻声关上房门,退出薛兰的房间。
齐瑜等在门外,给陵昀在院子里推秋千,见薛朗出来,连忙上前。
陵昀自顾自地继续荡着秋千,遥遥望见齐瑜给了薛朗一拳,往自己的院子跑了。
陵昀等秋千自然停下,缓缓起身,也要跟着齐瑜往院子去。
经过的时候却被薛朗拦下。
“薛兰的病没得治,待到她寿数耗尽,齐瑜必须跟我南下。”
陵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届时你当如何?”
陵昀不明所以。
“南下是死局。无论对齐瑜,还是对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妖力强盛,薛家就拿你没有办法,你可知道......”
陵昀无法理解薛朗突如其来的情绪,只淡淡回道。
“人总说妖作恶,可妖许下的承诺,必会信守。此事我与齐夫人有约在先,齐瑜如果答应与你南下,我便与他一起南下。”
说罢,按下薛朗空悬着的手臂,轻轻略过薛朗,往院内去了。
陵昀在屋内看了一圈,都没寻到齐瑜,走出房间,脑袋忽然被瓜子壳砸了一下。
抬头向上看,终于在屋顶看见了齐瑜,脚尖轻点,跃上屋顶。
齐瑜不知道从哪里翻出陵昀珍藏的桂花酒,喝一半撒一半地,看得直教陵昀心疼。
倒有些说不清是心疼酒,还是心疼喝酒的人。
“娘真的没有救了吗?”
酒意染红了齐瑜的一双桃花眼,红红地,直勾勾地盯着陵昀。
“如果不是因为我,娘的身体就不会这么差。是我害死了我娘。”
齐瑜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是齐瑜将陵昀捡回家的第七年,陵昀第一次知道,永远是开朗又明媚的齐小公子,也是会哭的。
齐瑜一会儿靠在陵昀的肩头大哭,一会儿有抱着桂花酒狂灌,一不小心呛住,陵昀还要给他拍背顺气。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时辰,齐瑜终于借着酒意昏睡了过去,被陵昀小心翼翼地抱进屋内。
翌日,齐小公子恢复如常,宛若昨日之事没有发生过一般,热情地招待薛朗,与娘亲谈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入冬了,北境的冬天一天比一天寒冷,薛兰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除夕夜,薛兰已无法下床走动,将陵昀和齐瑜叫到床前。
“瑜儿,是娘对不起你。”
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薛兰满眼心疼。
“不是的娘亲,这十八年与娘亲一起生活,我已经是万分幸福。”
齐瑜紧紧攥着薛兰的手。
“我只是心疼娘亲,娘亲若不是为了我,本可以健康长寿地活着,却为了我孤身来这北境受苦。”
薛兰还欲说些什么,却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
陵昀在齐瑜身侧,握着薛兰的手,忽然俯身到薛兰耳边说了些什么。
薛兰听后,终于露出宽慰的表情,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陵昀微微点头。
陵昀伸手同时覆上薛兰和齐瑜的双目,送她最后一桩美梦。
梦里,薛兰终于不畏风寒,在齐瑜的陪伴下,站北境的寒风中,赏着红梅雪景。
“娘,不如你也变成鬼来梦里找我。”
薛兰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在齐瑜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
“瑜儿。”
周身的景象消散,屋内的火盆染着,齐瑜却觉得无比寒冷。
陵昀与齐瑜相遇的第八年,除夕,薛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