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十二山君/文
第一章车站
这是一列朝着凉城急驰的列车。
车上没有移动网络。她又在上车前把电话卡拔了,就扔在车站尽头的垃圾桶里。
她坐在窗边盯着外面看。
杨树连城线。黄土连成片。
茫茫平沙,苍苍天幕。
这是没有风景的风景。
姜斐目不转睛。
直到对面的小婴儿晃悠着腿,轻轻地碰到她的膝盖,她方回头。
这才注意到,孩子的小手握着一根棒棒糖,含着咿咿呀呀的,涎水的印记挂在嘴角。见她回头,咧嘴笑起来。
姜斐冲她眨眨眼。
“你好呀。”
怀抱着孩子的母亲转过头,她看着姜斐,好像被她的细皮嫩肉晃了眼,十几秒后吐出几个字节来。
带着西北口音。
姜斐盯着她干裂的唇,反应稍许,意识到她说的是“今天刚两岁”。
她绽开笑颜。
仿若戈壁滩上的一朵天宝花。
然后开口:“生日快乐呐……”
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列车员将载着零食的小推车最后一遍通过整条火车后的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终点站。
凉城站。
姜斐推着行李箱,看见走在前面的女人的裙子在经过长途路程之后,布料上的碎花皱成了鬼脸。
她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西北的风,才叫风。
裹着沙,划过耳边,哪怕听不见声音,皮肤也能感受到。
像是每一次呼唤都有回应。
姜斐紧紧握着手机,往前走。
每隔五米,就有一个男人上来问:“走哪?”
“城东走不走?你跟他拼车我给你算便宜点。”
“五十去光华大酒店,走吗?”
姜斐一挑眉,微微惊讶,心想这个小县城竟然还藏着个“大酒店”。
但她摇摇头,“不走。”
这些司机身上浸着烟味,在颠簸的窄路上与杀人的刀并无二致。
她要找个干净的男人。
站在路口,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十米之外。
车头向前倾了一瞬,轮胎下陷又自动弹起来,车顶加装的行李箱颤颤巍巍地晃悠,满是刮痕的车发出沉重的叹息。
鱼贯而出。
——可以这么说,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一辆七座面包车足足跳下来十三个人。
司机是最后出来的,他低着头从后面绕过,因为个子高,他只要稍微仰头伸长胳膊,就能拆下行李箱上缠绕的麻绳。
行李箱多得跟人数一样令姜斐大开眼界。
司机却很有耐心,每一件行李箱都是他提下来的。旁边的人叽叽喳喳,他始终沉默不语。
姜斐眯起眼睛。
那男人穿着白色背心,薄汗让衣料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他肤色略黑,却与蓬勃的肌肉恰到好处地相配。
此刻尚是春末,凉城平均气温24度,姜斐在吊带长裙外添了一件薄针织衫。
他却是像感觉不到风似的。
行李箱很重。他手臂上的青筋和肌理都变得分明。
姜斐甚至确定,男人背心覆盖下的小腹也在绷紧着。
面包车上的众人拎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
走前向他招手,男人没什么动作也没什么表情,站在车边看着他们快要走入进站口才预备回头。
却在转身的一刻愣怔住。
姜斐与他相隔半米,展露出四颗皓齿,“你好呀,提供送客服务吗?我去骞阳村。”
她这才看清男人的脸。
和这县城里有个“大酒店”一样叫她惊喜。
出乎意料的惊喜。
男人有着两片薄唇,现在紧紧抿起来,看上去在严肃地考虑。
“行吗?市场价多少?我给你多加一百块钱。”她歪头顺着敞开的门看见驾驶座前贴心地摆着一蓝一绿两个收款二维码,她晃晃自己的手机,“不过只能现金哦!”
男人沉默三秒,没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囫囵粗哑的“嗯”。
他附身接过姜斐的行李箱,卡进后座中,然后指了指副驾驶。
真不爱说话。
姜斐想。
她坐上车,回身抓起如同被狗啃过一样的安全带。
但拽不出来,她拧着眉头扭身求助刚上车的司机,但人家就跟没看见似的,也没有什么表情,掰着档位杆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啊——”
姜斐没有防备,短促地惊呼,一把拽住头上的拉手。
他开得倒不算是极快,就是这面包车太癫了,她认为坐在拖拉机也就不过如此。
石子路像是专为考验司机的驾驶技术,冗长得没有尽头。后备厢不知道还装着什么,跟着车一起哗啦哗啦的,碰在车内四壁上,形成可怕的共鸣。
姜斐从座位上弹起,撞在车顶上,又坐回来,耳膜被敲击得嗡嗡响。
贼车。
绝对是上了贼车。
车开起来,风显得更裂了,这面包车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调整车窗竟还需要靠转动把手。
——可惜跟安全带一样,都是摆设。
姜斐吃了一嘴的沙子。
她有点冒火,觉得自己这钱花得太不值。
她使劲拍拍车门,“停车!”
面包车依旧在颠簸着疾驰。
“哎!我说停车!你听不见啊!”
面包车突兀地停下。
姜斐身子因惯性前倾,庆幸这破车的前车窗还在,不然她说不定已经飞出去。
她不想坐这车了。
想走,却透过脏得看不清的车窗发现他们已经驶入了一处人烟极少的地方。
现状不允许。
已经没有司机会热情地询问她要去哪里了。
姜斐停下试图打开车门的手。
“你先把这安全带修好,然后把车窗摇上去!”
她说得理直气壮,很有“消费者就是上帝”的自我认知。
男人看了她一眼。
然后推开驾驶座车门,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这边。
他将她的车门打开,不语,低头拉住安全带,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一圈,往出拽。
他的呼吸就在姜斐的头顶。
重了一些。听上去比搬动行李箱还要费劲儿。
噔。
噔。
噔。
姜斐屁股底下的座位快要散架了,这安全带也没有露出全貌来。
她叫停,“行了,别弄了,待会儿你这车的零件都要蹦出来了。”
又转身,“我坐后面去,后面的安全带能用吧?”
男人还是不说话,单手撑在车门顶上,随后露出一个局促的表情。
姜斐叹口气,“也是坏的是吧,那怎么办啊!这么不安全,你倒是早说呀。现在知道尴尬了?我刚才说给你多付一百块钱的时候你怎么不尴尬呢?”
男人又把嘴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顿了一会儿,他钻进后座,然后拿出一捆麻绳。
是刚才用在行李箱的。
姜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慢慢地叹为观止,“……你、你不会想把我捆在座位上吧?”
她气笑了,一时间也不觉得害怕。
男人就在她身前的三十厘米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都能嗅到。姜斐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偶尔压抑时,蒙在被子里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和电影。
破村,窄路,旧车,硬绳……
她又抬眼看着男人鼓鼓囊囊地胸脯,恨不得一脚踢上去。
“你敢绑我就报警——那你把这个窗户给我弄上去,你是感觉不到风吗?”
男人皱起眉头,神色仿若姜斐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
他低头看着窗户。
姜斐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甚至觉得他浑身肌肉地站在也这儿挺好的。
很挡风。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发出粗粝的一个音节。
风在吹。
他的声音就像是这旷野一样,卷着砂石。
姜斐瞪起眼睛,把左边的脸微微偏过来,“你说什么?”
幼时同学戏弄她,便会故意将话语黏连,说不清楚,叫她着急。
男人重复了一遍那个音节。
他的声音与好听毫无关系。
让姜斐想到未经打磨过的胡杨树干。
他又说了一遍。
这次似乎稍微清楚了一些。
且他神色真挚,并无半点玩笑之意。
姜斐细细分辨,终于意识到他说的是“坏。”
也坏了。
原来车窗也坏了。
行。
这车上就没什么能用的东西。
甚至连司机都是个只能发出模糊音节的哑巴。
姜斐盯着他挺直的鼻梁。
突然就不生气了。
她浑身泄气。
手臂往腿上一搭,包里的别着毛绒玩具的钥匙滚了下去。
她要弯腰去捡,那人又发出声音,然后用拳头压住姜斐的肩膀,示意他来捡。
于是姜斐便不动,看着他弯下腰,手撑在副驾驶前面的中控台上。
头发短,很茂密,顶上有个发旋。
姜斐看见他的肩胛骨处的背心被汗水微微打湿,她感觉到他身上冒出的热气。
比工业运转后形成的车内空调还来得真切。
多有意思,这个天气竟然还会出汗。
男人认真地捡东西。
姜斐却起了坏心,一点都不体贴,还把右脚往里挪了挪,钥匙跟着被踢进去了一些。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瞬,然后没有任何怨言地将身子又往前伸了伸。
姜斐很想知道他多大年纪,竟然单纯得不知道这个动作多么暧昧。
若是她之前的男朋友们……
亦或是他实则就是在借机揩油。
姜斐忽然大怒,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男人踉跄了一下,蹭地抬起身,头撞在车顶上,“砰”的一声,发出闷响。
他好像不怎么疼,只是神色有些疑惑。
姜斐板起脸,“我自己捡。”
她拍了拍粉红色狐狸的毛绒耳朵上的灰,“这附近是不是不会再来别的车了?”
男人点点头。
姜斐认命,深呼一口气,“那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是不是本地人?你知不知道骞阳村怎么走?我看你这车上连个导航也没有啊?”
男人迟疑着,似乎在考虑先回答哪个问题。
稍许,他伸出两个手掌,比划着。
“还有三十分钟就能到?”
“好。那我给你一个小时,你开慢一点,不然我吐你车上可不负责。”
男人点头,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后退一步,大力关上车门。
“哎!你轻点儿行不行!这车是你偷来的啊?一点儿不知道珍惜,溅我一脸土……”
喘了十几分钟气的面包车重新上路,发动机的轰隆声掩盖住了姜斐的抱怨。
车速明显放缓许多。
姜斐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黄土地。
好不容易,百米之外出现一辆三轮车,带着头巾的村民风驰电掣,很快超过了面包车。
“……”
姜斐从包里掏出一张酒精纸巾,擦了擦半开着的窗户边缘,然后将双手搭在上面,认真观察近夕阳的塞北风光。
她极目远眺,盯着尚未消失的三轮车上那女人的头巾。
夺目的红色,与阳光和黄沙相呼应。
所见之处,颜色不多,却是分明的。
绿得翠,红得艳,黄得糙。
那是一种极致的碰撞。
姜斐应接不暇,很久之后方才开口,“有人来你们这里拍艺术照吗?你们县政府怎么没有考虑把这里发展成一个旅游城市呢?这是多少见的风景啊!”
没人回答她。
除了车开得似乎更慢了些。
哦,忘了。
他说不了话。
姜斐想起出游前,小珑问她需不需要找个专业的导游时,被她拒绝了。
她现在没有半分后悔。
导游多无趣啊。
只会带着她去别人都走过的土地。
姜斐转过身,看着司机的侧脸。
——况且哪里能找到会有这样面庞的导游呢?
姜斐轻轻地盖住左耳,闭上眼睛。
慢慢地,好像能听到轮胎摩擦过土粒的声音。
这是一种有真实触感的声音。
她想,多巧啊,多么有趣的相遇。
她听不明,他讲不清。
在寂静的孤烟之中。
面包车是唯一的声音来源。
他们之间,原本就不需要说话。
大家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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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