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靖姮回头望去,只见一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银甲小将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姿态肆意从容的笑着,随行十数人往这边走来。
观其武器制式,应是甘州军的人马,甘州离庆州百余里,按律是不能随意离开驻地的,怎得会出现在此处?
一旁的傅澍轻轻拽了一下她,耳语道:“阿姐,此人是堂舅舅家的幼子,卢家三表哥。”
傅靖姮这才了然,堂舅家的幼子,无意读书,却于习武一道上天赋异禀,自幼师从姑丈冠军侯穆定邦,年纪虽轻,已在军中屡立奇功,被封为游骑将军。
听闻前些日子在边境绞杀了一窝马匪,被圣上亲召回京受赏,竟在此处遇上了。
傅靖姮虽穿书多年,为免麻烦,甚少出去走动,各世家之间的亲戚关系,总也记不住,都需李嬷嬷时不时提点,如今偶然遇上,也不好视而不见。
遂双手交叠于身侧浅行一礼,柔声道:“多谢卢家表弟出手相助。”
傅澍也行礼问好道:“见过卢家表哥。”
卢铮看着这姐弟二人,咋也想不起是哪家的人物,一旁的亲随长青提醒道:“是二房堂姑奶奶夫家傅氏的大姑娘和六公子。”
卢铮心道,怪道认不出,二房老夫人在世时,同他家祖母一向不睦,虽然后来已分府别居,往来终究不如别的亲族密切。
随意抱拳跟傅氏姐弟问了个好。
挥舞着一根银枪横于马前,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寒气逼人,嘲弄道:“北夷三殿下当真是越发勇武了,在我大豫地界,跟弱女子耍狠示威,用不用小爷给你张榜广而告之啊。”
拓跋骥跟卢铮交手多次,无论是功夫还是兵法谋略都败于此人手下,暗自恼恨,不屑道:“本殿让她们来服侍是她们的福气。”
卢铮气极反笑:“你们北夷没女人了吗?我们大豫女子是你想动就能动的?还福气?你多大脸?出门照镜子了吗?晨起未曾漱口吧说话这么恶臭?也不怕闪了舌头?”
傅靖姮都看愣了,范阳卢氏累世官宦书香门第,未曾料想到这幼子如此泼辣犀利。
自幼习读儒学经典,以君子之礼律己的傅澍也呆若木鸡了。
拓跋骥怒气翻涌,感觉心口处要炸开了,卢铮这张贱嘴!
一旁男扮女装跟随的小公主拓跋黛轻轻拍了拍兄长的手摇了摇头,朗声道:“卢小将军莫恼,此番行事确乃我兄长之过,拓跋黛在此替兄长给诸位姐姐致歉了。”
说罢,落马站定,双手交叠抚肩,深鞠一礼。
对方礼数周全,卢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淡淡道:“既然七公主如此诚心,此事也便罢了,还请七公主管好自己的兄长,大豫女子即便是寻常民女,也不容外族欺侮分毫。”
傅靖姮听他这般言语,心中一动,没想到封建王朝也有这般尊重女子的好儿郎,倒是难得。
拓跋骥明白妹妹的意思,此番入大豫正事要紧,实不该多生事端,便就坡下驴道:“卢铮,总有一天本殿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一行人策马而去。
卢铮嗤笑着比了个中指。
傅靖姮见他这般幼稚举动,不由得笑出声来。
卢铮闻声回头,这才正经地打量了这对姐弟。
啧,二人这般瘦弱迎风倒的身子骨,宣平伯爵府多半要完,可怜老伯爷一生征战,竟后继无人了,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傅靖姮看他摇头的样子,眼神中又感喟不已,温声问道:“卢表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卢铮在军中与一堆糙汉老爷们处的久了,一贯说话没什么顾忌,一不留神竟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惋惜老伯爷一生戎马何等英雄,竟后继无人了。”
傅靖姮:“!!!!!!”
傅澍气的脸色涨红,仍恪守君子礼节:“卢表哥相救之恩,我们姐弟二人铭感五内,待回到京中,必登门致谢,小弟体弱,确非良将杀敌之才,但亦存报国之志,勤勉求学,日后必将为大豫鞠躬尽瘁,不辱先祖父之威名,也请卢表哥慎言,切勿因我一人平庸,而妄议宣平伯爵府。”
若说傅靖姮先前还对他有几分欣赏,现下也被他这番狗眼看人低的言论气着了,她可不似澍哥儿那般守礼。
面上漾起甜笑,柔声道:“卢小将军少年英才,我们自是不堪相比的,只是我曾听闻范阳卢氏三礼传家,人人都饱读诗书,精通礼仪,前些日子读国风有一句诗颇为不解,不知表弟可否为我解惑?”
卢铮看她语笑嫣然的模样,总觉得她笑里藏刀,不得不接话道:“什么诗?”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卢铮以往气别人时畅快不已,没想到今日风水轮流转,也有被气的一天,这种气血逆流的滋味当真难忍。
傅靖姮发泄完毕,也不待他回应,便吩咐冽风回程,只余一地扬尘。
卢铮:“......”
长青在一旁用眼神谴责他:“公子,你干嘛得罪傅大姑娘呢?”
“我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她们这么容易动气?再说,她是什么不能得罪的人么?”
“阁老传信,夫人在京为公子相看闺秀,傅家五姑娘就快要及笄了,指不定日后还有得来往呢。”
卢铮额间青筋跳了又跳:“阿娘又在张罗什么呢?都说了我现在不想成亲,日后再说。”
长青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镇南王家的小世子跟军营中的一个小将生了情意,不肯娶世子妃,镇南王妃与咱家夫人是手帕交,来信哭诉好几回了,夫人也是担心你。”
“担心什么?担心我喜欢男人?”
长青干笑道:“也不怪夫人担心,公子都二十了,也未曾见对哪家姑娘有过情思。”
卢铮斜睨了他一眼:“成亲哪有打仗有意思。”
半月舟车劳顿,傅靖姮姐弟二人终于到了京城的宣平伯爵府。
傅靖姮的生母共育有四女一子,三姑娘傅靖妤嫁了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四姑娘傅靖妍嫁了国子监祭酒的幼子,如今只剩五姑娘傅靖姝尚未及笄。
她身着缃叶色烟罗云锦裙,梳着祥云髻,一支海棠并蒂流苏簪别于发间,翠眉秀目中藏不住笑意,脸颊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如一只快乐的黄莺般飞奔过来挽着傅靖姮的手臂道:“长姐你可回来了,阿姝想你想得紧呢。”
傅靖姮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阿姝的及笄礼,长姐怎好缺席呢?”
傅澍笑着行礼:“五姐姐安好。”
傅靖姝这才注意到他,比划道:“不过三年功夫,澍哥儿竟长得比我都高了。”
“五姐姐也比三年前更加灵动秀美了。”
几人一番寒暄后,傅靖姝道:“父亲正在前厅等候呢,长姐和澍哥儿先去见过父亲吧。”
宣平伯自嫡妻逝世后,便再未娶妻,如今府中诸事均由二公子的生母周姨娘打理。
周姨娘是宣平伯表姑母家的女儿,二人青梅竹马,原是要做正妻的,奈何周姨娘家因卷入贪墨案而被降职,虽非主谋,未判流放,却也不能担当伯爵府正妻了,只得以贵妾的身份入府。
宣平伯跟周姨娘起先情深意笃,惹得嫡妻不满,二人同时怀孕又先后产子,偏生傅靖姮是个女儿,是以自幼不被生母所喜,早早的送去了祖母膝下养着。
只是再深的情意也难逃美人迟暮,更何况宣平伯也不是什么忠贞之人,他三不五时的流连花丛,也凉了两个女人的心。
最近二公子傅渊入职殿前司,母凭子贵,伯爷竟渐渐有扶正周姨娘的打算。
傅靖姝不满道:“长姐此番回来,定要把管家权夺回来,莫让那起子小人得志了。”
傅靖姮心有戚戚,想着离傅渊母子远点比什么都强,也不敢应和傅靖姝的话。
说话间,几人来到前厅拜见宣平伯。
宣平伯傅允年逾四十,一脸美髯,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逸风流,身材瘦削脸型端方,澍哥儿长相上大半随了他。
傅靖姮姐弟二人规矩施礼:“见过父亲。”
宣平伯颔首道:“一路辛苦了,你们各自的院落周姨娘已命人打扫妥帖了,自去休息吧,晚膳时咱们再叙话。”
傅靖姝与长姐一别三年,自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便一同跟着她进了朝岚院。
傅靖姮也有很多话想问她,便道:“你三姐姐四姐姐如何了,可都还好么?”
“都好都好,只是三姐姐家的瑢哥儿着了风寒,这才没能回府,四姐姐刚怀了孩子,还未满三月,她婆母不肯叫她出门,怕胎不稳。”
“应当的,孩子要紧,待过两日我去看看她们也无不可。”傅靖姮笑道。
“好啊,正好我也有日子没见着两位姐姐了,我同长姐一起去。”
傅靖姮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看得小姑娘都有些害羞了。
红着脸颊问道:“长姐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三姐姐四姐姐的婚事在祖母在世时定下的,如今家中无主母,父亲又甚少关心这些,你可有心悦的公子,若有的话,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提前安排。”
傅靖姝嗫嚅着不肯言语,耳朵尖却红了个透彻。
看她这模样,傅靖姝也就心中有数了,摸了摸她的鬓发:“你及笄尚有时日,待想好后跟我说就好。”
傅靖姝半靠在她怀里,娇羞道:“我还不知那人的心意呢,待我有数了,一定告诉长姐。”
傅靖姮跟她说了这会子话,因院中还有许多事要料理,便遣人送她回去了。
绯云备好了沐浴的水,服侍着傅靖姮洗漱了一番,换好衣裙后,轻声道:“姑娘,凌霜有要事决断不下,正在偏厅候着呢。”
傅靖姮点了点头,当初避居庆州,汴京的产业一应交给了隐于暗处的凌霜打理,冽风和凌霜是龙凤双生,二者均出自傅靖姮祖母娘家,凌霜处事一向果决老辣,甚少有需要向她请示的,恐怕是遇着难处了。
待到了偏厅,凌霜通身一袭藤紫色百迭裙,满头青丝拢于一侧,斜插着一支白玉簪,眉目如画清冷疏离,俏生生站在那里便如画中仙一般,见她来了,不急不慌低眉敛目欠身一礼:“见过主子。”
饶是见过多次,傅靖姮也不禁感叹凌霜气质清冷,超凡脱俗。
看着主子呆愣的模样,凌霜沉静清澈的眼神中漾起了阵阵波澜,柔声提醒道:“凌霜见过主子。”
傅靖姮如梦初醒,轻咳了两声,掩饰了尴尬,询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般急着见我。”
“主子容禀,去岁南边水患,粮食大都收不上来,年初为平衡粮价,官府开放了常平仓减价卖与平民,原是造福百姓之举,只是我无意间竟发现有不少商贾买通小贩,低价购进,囤积居奇。原也不打紧,这些年咱们一直都有积谷备荒,主子名下的广济仓仍以低价售卖,若这些粮食能够惠及百姓,倒也能挨得过去。”凌霜说罢,顿了顿。
见其面有难色,傅靖姮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试探道:“可是有人故意为之,将粮食通过小贩都囤走了?”
“主子洞若观火,确实如此。”
“莫不是什么难缠的皇亲贵胄吧?”
凌霜轻叹了一口气:“岂止难缠,恐怕是依仗圣恩不知收敛,视黎明百姓如蝼蚁。”
如此人物,倒也不难猜,傅靖姮肯定道:“是潘贵妃的母家侄子潘裕昌吧。”
凌霜颔首。
潘贵妃十六岁入宫,因容颜姣好能歌善舞,受宠于明帝,至今已有十五年了,虽多年无子,却已是贵妃尊位,便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潘家依附着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行事越发荒唐无度,倒也不是没有谏官进言,只是明帝向来是高高举起低低放下,从未曾真的对潘家如何。
想到此处,傅靖姮也有些头疼:“我记得潘裕昌一直借他姑母的势,卖官鬻爵来着,怎的打起来粮食的主意。”
凌霜心中有愧,连忙跪下请罪,吓了傅靖姮一跳,急忙起身扶她,偏生凌霜不肯起,愧悔道:“奴婢有罪,请主子责罚。”
“有什么罪也起来再说吧。”傅靖姮和绯云一同把凌霜扶起来。
凌霜低头道:“奴婢探查潘裕昌囤粮一事,一着不慎,泄露了踪迹,恐怕不消几日,他便能查到广济仓背后的主子是您了。”
傅靖姮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安慰道:“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本来这些产业也都挂在了傅家名下,查到我也很正常,虽说我奈何不了他,可他也不能轻易整治我。”
纵使傅靖姮这般说,凌霜的愧疚之情也未减分毫,见状,傅靖姮道:“不如你将功折罪吧,反正咱们也是漏了底了,你干脆放开手查查他到底为何打粮食的主意,这点利哪赶得上他卖官来得快,我总觉得有古怪。”
凌霜心知这是主子不肯怪罪她,为她寻的台阶,便领命离去了。
此时的傅靖姮还不知这一决定会将她推至怎样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