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渐变得稀疏,泥土腥气中,隐约的桂花香气又顽强地浮了上来。
明浔推着煎饼车,载着一个小崽子和一只盘踞在车架上的黑猫,缓缓地往前走着。
“你这几天,都住在哪儿?”明浔出声打破沉默,快速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蜷缩着的小身影,语气肯定,“你没回家吧。”
虞守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被戳破了什么不可见人的阴暗又潮湿的秘密。
他下意识攥紧衣角,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没想到明浔会知道。他得罪了那个男人,回去肯定是一顿往死里打的毒打,这次说不定真的会被打死……
而且……就算他几天不回去,那对夫妻也根本不会管他死活。
于是他索性就在外面流浪。
桥洞、废弃的窝棚,哪里能遮风避雨就缩在哪里。加上昨天明浔给他的那两个料足顶饱的“大满贯”煎饼,他非但没饿死,反而比平时在“家”里过得还要“滋润”一些。
两人一猫很快回到了明浔暂住的居民楼下。车一停稳,虞守立刻从那块小木板上跳了下来。
等明浔在楼梯后面放好摊车,回头一看——好家伙,小崽子还在原地,站得笔直,一点跑的意思都没有。
几天折腾下来,任务总算有了明显的进展,明浔的心情舒畅了些,但脸上只挑了挑眉,没多话,就自己转过身就往楼道里走。
明浔带头上楼,虞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默默跟着。
老旧的楼梯间光线昏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声控灯明明灭灭的光影。
到家门口,明浔掏出钥匙插入防盗门锁孔,轻轻扭转——“咔哒”。
寂静中,仿佛有谁的心脏也被这声音揪了起来。
明浔先一步走进屋里,然后半转过身,看向依旧杵在门外的小结界兽:“进来?”
说完,他就没再动作,只是静静等待着。
终于,虞守脱下鞋,抬起脚踏过门槛,进入了这个有着碎花窗帘的房子里面。
明浔侧身让他进来,自己就保持着拉门的姿势,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眉头皱起:“啧,你怎么脏成这样?”
那件可怜的校服外套,白色的衣服都快被染成灰黑,红底的袖子和白色的袖杠几乎快要“不分家”了。
虞守闻言微微一僵,偏头去看,这才发现明浔始终保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没有完全关上门……
他心里咯噔一下,再不敢纠结,三下五除二就把脏得不成样子的外套脱了下来。
出人意料的,他里面那件白色的短袖校服,虽然旧得发黄,却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被他保护得很好。
但明浔挑剔的目光又转移到了他那条同样沾满泥灰的红色校裤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虞守:“……”
他只能把手里的脏外套团攥得更紧,还悄悄地、徒劳地用那团布料去遮挡脏裤子。
明浔终于关上门,转身示意虞守跟上,把他带到了卫生间。
花洒下面有一个方正的陶瓷小浴缸,复古的淡青色。浴缸内部容积不大,刚好够一个成年人站着,高度大概到大腿,要蹲下去抱住膝盖才能勉强泡澡。
但对于严重营养不良、极其虚弱的小崽子来说,这个浴缸显得太过庞大而危险。
明浔想了想,转身去客厅,搬来一把红色的塑料凳子放进浴缸里。凳子不高不矮,给小崽子坐着洗澡正好,椅子四面都只有放腿的空间,人滑不进去,算是个简陋但有效的安全措施。
他全程无视身后那道紧黏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忙活:调好水温,放水,还不忘拔开窗户的插销,推开些许缝隙,让外面带着湿润凉意的风吹进来换气。
“花洒会用吧?左边热水右边凉水。热水别打到头,会烫。”明浔给新生人类事无巨细地介绍,“你太脏了,多在浴缸里泡会儿。不着急。什么时候洗干净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一转身,差点撞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到他身后半步处的小不点。
“让让。”明浔说。
“!”
虞守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半步,抬起头,用那双总是写满了倔强的眼睛瞪视着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那眼神依旧算不上讨喜,但里面的警惕明显少了大半,被一种压抑不住的好奇和茫然替换掉了。
“让让。”明浔微垂着眼看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
这话像根小刺,精准地戳向小崽子那脆弱又执拗的自尊心。他抿了抿嘴唇,还算乖巧地往后又退开了一步。
明浔从客厅一角找出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面都是他初来乍到那天从附近市场采购的生活用品。他日子过得糙,大部分东西还没拆封。
他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大瓶桂花味泡泡浴露,回到卫生间拧开盖子,往浴缸里倒了小半瓶。
在他修长手指的搅动间,丰富细腻的泡沫涌起,渐渐堆满了大半个浴缸。
“你自己能洗澡吧?还是需要我帮你?”明浔擦着湿漉漉的手。
没人应声。
“行,你自己洗。我出去了。”明浔自顾自完成了阅读理解,抬脚走出卫生间,轻轻带上门,“我就在外面等着,你洗完自己出来。”
虞守坐在红色凳子上,大半个人都没入了桂花香味的热水里,似乎不用呼吸一样把口鼻也藏了起来,就露出那双因为比一般人黑亮而显得格外倔犟的眼睛,望着花玻璃门上那条绰约的影子。
只是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痕让热水一浸,全身的疼痛开关就像被彻底激活了。
虞守疼得龇牙咧嘴,强忍着,仔仔细细地搓细自己,同时依然不忘紧张地瞥向花玻璃门。
忽然,门上的影子一晃,消失了。
虞守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地爬出浴缸,扯过旁边搭着的新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套上自己的旧短裤,湿漉漉的脚丫踩在冰凉的瓷砖上,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撞开了卫生间门。
刚冲出去,那道消失的影子就变成了明浔本人——
那顶标志性的渔夫帽摘了,一头乱糟糟、微微卷曲的中长发像触角一样探向四面八方。他正从沙发那边走过来,一手拎着干净的塑料拖鞋,一手托着干净的新衣服。
“喏。”
虞守一颗悬着的心咻地落地,庆幸一般地赶紧接过那套新衣服,乖乖地给自己套上。
这身衣服是明浔特意买大的——等自己离开后,虞守长个了还能穿。
肩线垮到手肘,下摆遮住半条裤子,袖子长出好一截,虞守不得不把袖口挽了好几道,动作笨拙得要死,然后才露出他那皮包骨的小细手腕。裤腿堆在脚踝,像两个臃肿的面口袋。
明浔毫不客气也毫不遮掩地:“扑哧。”
虞守立刻联想到“欠债证明”上的歪嘴笑简笔画,差点又炸起了不存在的毛。
但有什么不同……
因为明浔没戴帽子,额前的碎发被抓了几下,拨开了,让虞守得以看到那双微弯的眼睛,以及里面噙着的,小孩儿都看得懂的戏谑。
“……”
虞守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耳根还有点发烫。
等明浔转身去收拾,他才悄悄抬起手臂,把鼻子埋进柔软干燥的布料里,小心又贪婪地嗅闻。新衣服上有种陌生的干净味道,混合着甜腻腻的桂花沐浴露香气。
这套房子里除了刚用过的卫生间,还有两扇紧闭的房门。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居室,比那对夫妻的房子要宽敞不少,布局合理,也更整洁干净。
因为刚洗过澡,浑身香喷喷的似乎和这个环境融为了一体,于是小狼崽一改先前的怯怯,大尾巴狼似的就逡巡了起来,趁着明浔不注意的时候,慢慢挪步、转圈,一点一点开拓新的领地。
窗户上挂着的碎花窗帘,比他在楼下仰望时看到的还要漂亮……脚下是有些泛黄但擦得很干净的瓷砖地砖,墙边围着墨绿色的踢脚线,靠墙放着一张红木质地的硬沙发,玻璃茶几上铺着一块白色的蕾丝盖布……全都很漂亮。
玻璃茶几上,那里还放着一个标签被撕掉的空塑料瓶。没记错的话,这人煎饼摊上那些酱油、醋之类的调味料,都是用同样款式的饮料空瓶装着的……
但茶几上这个空瓶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任何油污,透明的瓶身里,赫然插着那根他昨天扔向煎饼摊的桂花枝!
屋外,经过一场秋雨的摧残,桂花树上的密密麻麻的花朵已然稀稀落落。
这一小支被他亲手折下的桂花,却在这干净的塑料瓶里保存得相当完好,细小的金黄色花瓣像团簇的碎星星。在这间有着碎花窗帘的屋子里,暗香浮动。
“喂,小孩儿。”
被入侵领地的主人似乎有所察觉,轻轻一声就把色厉内荏的小入侵者吓了一跳。
虞守提拉着裤腿慌张地回过头,突然间就忘了刚才神游天外到哪儿了……他仰头和那人对视,看着那双眼睛,恍惚间想起来了,好像是……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
脏了四章,终于变成干净的桂花味蓬毛小狼崽子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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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