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到屋内,秦瑄洗干净脸上的脏污,掸掉身上的沾上的尘土,他双手捧着茶杯,毕恭毕敬地递给胡老爷子。
里面虽说装得不过是白水,但礼节半点不能落下。
秦瑄道:“师父,请喝茶。”
胡老爷子完全没有犹豫,也用两只手接过茶杯,仰头喝光整杯。
这场拜师礼简单且潦草,可二人都无比重视。胡老爷子盯着秦瑄的模样,原本严厉的目光却被慈祥替代,他苦苦等待数年,终于有人肯上门拜师愿意延续这门手艺。
他咳了一声,想了想便和秦瑄说起了每日上下学的时辰:“每日卯时到,未时下学。”又叮嘱道:“今日是第一天,你早些回去,和家里的人说明。”
秦瑄点头,他清楚姚老爷子这是担忧自己,先让回去冷静冷静。
他正要踏出房门时,又被胡老爷子叫住。
胡老爷子把那把崭新的刻刀交到他手上,叹了口气又说:“别忘了这个,今日不成明日成,说不准哪日就……”他从未说过安慰他人的话,刚一出口便觉哪里不对,却也不晓得该如何说下去。
“我明白,”秦瑄忙道,“师父,我明日再来看您。”
“去吧。”胡老爷子又送秦瑄走出院子,才转身回去。
秦瑄明白这胡老爷子显然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竟然还让年纪这么大的胡老爷子为自己操心,实属不该。
可他,今日真是无法控制自己。
秦瑄赶着马车回去,在路上手指捏着刀柄不断端详。他只能把事情都往好的地方想:胡老爷子的话不无道理,只要自己勤加锻炼,一定能把手指恢复到原样。
直到傍晚,周展池见到秦瑄已经做好饭,显然是没料到他竟然回来得比自己还早,他正要发问,转身时只见窗边摆放着一排秦瑄之前做好的木雕摆件。
周展池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胡老爷子收你为徒了吗?”
“收了的,”秦瑄低着头,强撑出一个笑容:“我每日下学时间是未时,赶车回来的话估计天正好黑下来呢。”
周展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直到用完晚饭后,照例帮秦瑄上药,秦瑄却不再像以前那般乖乖听话,把手背后退到床边。
“怎么?”周展池问。
秦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没有与周展池对视:“我的手好了呀,不用涂药!”
周展池心知今日他绝对遇到了什么事,便走过去,轻轻牵起秦瑄的手,捏着他的指腹问道:“既然收你为徒了,怎么还如此闷闷不乐?”
秦瑄本想再次糊弄过去,只不过他甫一抬头,望见周展池的目光里尽是担忧,心中委屈不住翻涌。
周展池见他眼圈见红,更是有些束手无措,还以为捏疼他了,正要松手,却反被秦瑄死死抓住。
“我、我……”秦瑄本想努力忍住,终是扁着嘴呜咽出声:“我好像、不能再雕木雕了。”
“怎么会!”
周展池一愣,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手背处传来了湿润,他看见秦瑄的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胸口处竟随之传来了被千刀万刀扎过一般的痛楚。
他连忙用拇指捻在秦瑄的眼底,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之前的夹伤?”
秦瑄吸了吸鼻子,将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悉数与他说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现在很丢脸,但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伤心。
周展池用拇指擦去秦瑄脸上的水痕,言语间并无往日嘲笑:“我们去找好的郎中,一定能治好的。”
“不,我现在好多了。”秦瑄摇了摇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说:“我要和师父学做家具,这样也是做我喜欢的事情,还能锻炼手指的灵活,好得更快些呢。”
周展池望着他,也明白他刚不过是在发泄,与自己说出来也比憋在心中好。他抬起手摸了摸秦瑄的头顶。
秦瑄向后倒在床上,抱着多出来的软枕:“放心,总会好的。”
他的话比起像是对着周展池讲,更像是宽慰自己。
周展池吹灭蜡烛也躺在他的身边,秦瑄转过身,转而抱住周展池。
两个人在黑夜里相互依偎。
-
每日天不亮秦瑄就出门,到了哪里胡老爷子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上手教学,到了中午,便在胡老爷子家里做两个人的饭。
不过五日,胡老爷子就让秦瑄挑一块院中的木料,做一把无束腰小方凳。
制作木凳可是最基础也是最考验手艺,做好木凳可谓是试炼的一大步。
胡老爷子也知道他两村奔波的辛苦,并未为难,给了秦瑄比往常长的时间容他去做。
秦瑄这一来竟是雷打不动的来了半月有余,村民们再见到他时,脸上再也装不下笑容,没人能想到这哥儿竟然能有如此恒心。
再见到他时,心中又酸又气,甚至有的村民在秦瑄经过时还翻了白眼。
秦瑄内心不为所动,他本就是来学手艺的,又不是与村民交友,他人究竟心中作何猜想都与他无关。
只是他自己这样想,他人却并不会善罢甘休,甚至有人闲心跑去胡老爷子的门前打听,秦瑄究竟学习如何。
一早,胡老爷子在院里同往日一样整理木料,饶是平日里不愿搭理村民,此刻被人找上门来,也来不及躲开。
邻家村民扛着斧子,看着装扮似乎正打算上山:“胡大爷,听说您最近在教那个俊哥儿木工活?”他问着,不住伸长脖子,想看秦瑄现在不在。
胡老爷子不耐地应了一声,转而将后背朝着他。
那村民本就习惯他的态度,根本没在意如此显而易见的逐客令,又道:“还真和村里的人说的一样,您怎么把这家传的手艺教给一个哥儿?”
胡老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挺直腰板转过来看他:“怎么不能?我想教谁就教谁!”
“那可是个哥儿呀,”村民紧张道,“又不是自己村里的,教给他不就是外传了!”
胡老爷子把木料放下,院里咚咚响成一片:“秦哥儿有手有脚,比别人聪明,更比别人勤奋,怎么教不得?”
邻居哼了一声,正要继续说什么,又被胡老爷子抢先道:“传了又如何?这手艺不传给别人,是要折在我手里吗?”
村民尴尬笑了笑,小声说:“您教村里的人,不也是一样?”
胡老爷子回道:“传自然也是传给有慧根的!这村里有几个人比秦哥儿强?”
“好好好,谁都比不上他。”邻居翻了个白眼,眼见自己挑拨不成只得灰溜溜离开。
他往村外的方向走,迎面遇到赶来的秦瑄,他见秦瑄赶着马车,衣着干净脸上也比别人都干净,心中酸意更深,忍不住在经过时嚼起舌根:“当谁乐意学!当个木匠有什么好的?做出来的东西又卖不出去!”
秦瑄听见他的话,表面不为所动,却注意到他刚刚在胡老爷子的院前经过。于是,将马匹栓好过后跑去问胡老爷子有没有被欺负。
胡老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群人,真是砍树都不够忙的,闲来无事上我这里找不痛快。”
“砍树?”秦瑄疑道。
胡老爷子道:“这家家都有的木料,可不就是上山砍树得来的。”
秦瑄想起之前在山上听见的胡家村民的声音,又问道:“是不是村外的那座山?”
“是啊。”胡老爷子把秦瑄做了一半的木凳拿到院中,示意他现在开始。
秦瑄打磨着榫头,小声嘟囔道:“那怎么杨家庄的人不去砍树呢。”
胡老爷子自然是知道秦瑄他们二人现在住在杨家庄,听见这话,忽然出声警示:“你与周小子可千万别去山上砍树。”
秦瑄停下手上动作,奇怪地看向胡老爷子。
“那可是皇家的林子,没得到官府的文书怎能随意砍伐!”胡老爷子见他如此,只好点了点他手上的东西,把这其中的故事讲给他听:“你可知他们为啥天天出去?”
秦瑄摇了摇头。
胡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随即话语间满是愤懑:“很多年前,这里的村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同县老爷要来了伐皇木的文书,自此之后这片山林的树木只能由我们胡家村的人去砍。”
听到这话,秦瑄隐约明白了胡秀等人为何如此害怕看到胡家村的村民。
胡老爷子续道:“那时,胡家村的人每年只要给朝廷上供皇木就行,若是宫里不大兴土木,大家伙儿上交完皇木,还能余下些木材带回家,到时每家每户再做些木工活儿,足以维持一年的生计。”
秦瑄听出其中另有隐情,放下手上的木块,坐在他的身边认真倾听。
从胡老爷子的口中得知,这胡家村不仅是要每年要给朝廷送木头,上一任村长早些年,又不知道在哪里接了活儿,要全村给县里的一处铺子送木头,那家铺子说是做木工的。
“也是做木工的?”秦瑄奇道:“那为什么不让大家自己村里做?”
胡老爷子摇了摇头:“那个村长在村里喊了有名望的人去商议,说来说去便是如此。那家铺子分给各家各户的钱多,大家还不用伐完木,再回家里灰头土脸的做木工活。”
秦瑄奇道:“不怕赖账吗?”
“那铺子老板出手豪爽,直接给每家每户先是拨了两年的钱。”胡老爷子说着,又叹了口气。
秦瑄明白,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以将人的心性从上进养到懒散。
能省力多赚钱的事,谁不乐意去做呢。
胡老爷子道:“以前这两头的事大家可以做得来,若不行有些人还会些木工活儿能够赚回来。可如今的孩子哪里会这门手艺,两边催着要木头,那就是要命!”
秦瑄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这次才会连妇女与半大孩子都叫去山上。”
“可不是吗!”胡老爷子嘴上说着难听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饶是如此,他们还吵着说仍是要多砍些时辰!”
秦瑄无语,心想那村民还一大早跑来嘴碎。
胡老爷子摆手:“算了,反正我家那时没掺和这活儿,管也管不得。”
秦瑄笑着,顺便拍了胡老爷子的马屁:“他们自然是没有师父一家英明!”
胡老爷子绷着笑容,忍住欢喜,一指地上:“不和你这小机灵鬼说了,赶紧做!”
“是!”
夜晚到家,秦瑄把听来的事情告诉周展池。
周展池擦手的动作稍一迟缓,又马上恢复常态,他怀疑道:“所以那树除胡家村的人外,旁人都砍不得?”
“砍不了呢,皇家的。”秦瑄说着,还用手掌在脖子前一划,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这可是师父告诉我的!他还让我告诉你呢。”
周展池挑眉道:“怎么,他怕我们去偷树?”
秦瑄心中不住点头,心想你的奸商味儿实在太浓,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周展池装作生气,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有的是办法养你。”
这些话听多了也就不脸红了,再加上那晚两人的亲近,秦瑄现在唯有坦荡接受,哈哈笑着说:“那你下次去城里带着我,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周展池拧了一把那白嫩嫩的脸蛋:“嗯。”
-
终于在第五日,秦瑄手中的木凳成型,他兴奋举起木凳,大喊道:“师父!我做好了!”
胡老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端着的水撒了满地,立即喝道:“我有眼睛!拿给我看看。”
秦瑄吐了吐舌,双手端起木凳,递给胡老爷子检查。
左边检查完,又检查右边,胡老爷子还将木凳找一平地放下,看看凳面是否光滑平整,他又坐上去使劲颠了颠。
秦瑄站在一旁,咽了口口水,虽然自己有自信,但还是不免的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胡老爷子甚至用脚踹了踹,那木凳仍是保持原样,没有一处散架。
胡老爷子点点头,说出了这些日子唯一的夸赞:“不错。”
秦瑄开心地喊了一声,却又被胡老爷子训斥一句。
当天,秦瑄回家时拿着做好的木凳,准备给周展池瞧瞧自己多日努力的成果。
那人的表情肯定会很不一样!
只可惜——
等了一晚上都不见周展池的身影,秦瑄眼见天越来越黑,黑得都看不到院外的景象,他按捺不住,披上衣服朝胡秀家跑去。
没想到胡秀这里也是如此,她家里还有个娃娃,着急却也没办法出去找人。她此刻淌下泪来,只得拜托秦瑄:“秦哥儿,你去看看村长家里,瞧瞧杨翼兄弟回来没!”
秦瑄不敢耽误,点点头安抚她说:“嫂子您别急,我问完就回来告诉你!”
说着,秦瑄又跑到杨村长家里,没想到这里与胡秀家如出一辙。杨翼的媳妇伺候杨村长起身,又抱起哭闹的孩子哄乖。
蜡烛在夜风中四处摆动,如同人人不安的内心。
杨村长瞧着秦瑄,想了一瞬说:“夜深了,你们也进不了山,如今只能等到天亮。”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皇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