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那是什么?”
听到郑无伤的惊呼,众人都抬头望天。
笼罩城关的薄雾已然散尽,清朗的月空下,飘悬着一面静谧的黑幡,有风而不晃,幽幽恍恍,散发着一股妖异的不祥,仿佛在预示着一场灭顶之灾即刻就要来临。
何欢儿不想多看,却又移不开眼睛,头皮一阵阵发麻。
是生是死,不如来个痛快。此间的等待,最是煎熬。
她屏息良久,正想吐出一口气,忽见黑色幡面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渐渐地,连成了一堆鬼画符。
“怪不得裴慕云有恃无恐。”关月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一面魂幡,胜过千军万马,能抵仙修千百。”
何欢儿扭脸看向他,想请教一下魂幡究竟有何厉害之处,还未及开口,却猛地听到一种咒语般的鸣响,直直穿耳入脑,犹如无数细小的乱针一般,一瞬间,她只觉七窍震荡,剧痛不已。
欲生欲死之时,关月缠在她身上的乌丝发出了盈盈微光,针刺般的疼痛倏然远去,顷刻间,她便觉得神志清明了许多。
她的胳膊与身体捆在一处,无法动弹,对着关月点头致谢:“多谢义主。”
不聊关月冷冷飘过来一句:“谢我作甚?”
“咦?”何欢儿一愣,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头发,“义主用头发缠住小女子,不是为了救我么?”
“谁要救你了?我是怕你跑了。”
何欢儿愈发不解:“小女子糊涂了。”
关月没有答话,先往西侧台阶瞄了一眼,见神剑门的几位剑修正在施法抵御魂幡的冲击,并未留意这边。然后,他转回头,又看向何欢儿。
“魂幡出现时,若是没有足够的法力,不论生人还是死人,都难逃一劫。你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当日横尸在破庙里,竟然没有变成行尸,我一直觉得蹊跷,便怀疑……”
“怀疑什么?”何欢儿也来了兴致。
关月默默盯了她一会儿,道:“怀疑你同妖君一族有牵连。”
“哎?”这话实在出乎意料,何欢儿张大嘴巴,半天没合上,接着舔了下干涩的唇,低声问:“不知义主……为何会有此猜想?”
“世上只有一类人,完全不受魂幡影响。”
关月顿了顿,眼中闪着寒光,缓缓吐出四个字:“妖君同族。”
……
原来,关月怀疑自己是妖君的族人。
他之所以缚住自己,并非大发善心,而是怕自己逃跑或作妖,事先留的一手。
幸好,活着的自己对魂幡有反应,要不然,“妖君同族”的帽子恐怕就摘不掉了。
何欢儿觉得后怕,心里直突突,勉强朝关月挤出了一丝笑容:“哈哈哈,义主多虑了。小女子虽然自幼家破人亡,但出身清白,历历可查,往上数十八代,也没有一丁点仙缘……当然,妖缘更没有!凡人,彻彻底底的凡人!”
听了她一番辩解,关月只是勾唇笑了笑,没说话,也没有松开头发。
看来,他对自己依然顾虑未消。
何欢儿有些沮丧,蔫蔫垂下了头。
关月的怀疑有凭有据、合情合理,她又不能讲出灵参宿体的真相,只好哑巴吃黄连。
但她的一腔委屈何处去诉?
铺天盖地的刺耳鸣响中,她找到了一个出口。
妖君!
这妖君殁世百年,他的法器突然出来作妖,让她一个无辜凡人女子蒙受不白之冤,天理何在?!
本姑娘非要将这使用法器之人揪出来不可!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开始闭目冥观,良久,却并未见到任何灵纹。
这真真是奇事一件,如此强大的法力之下,按理来说,绝无隐藏灵纹的可能。
莫非,使用魂幡之人,又是一个顾子期?
至今为止,她在修仙者身上探不出灵纹的,仅有顾子期一人。
她又专念凝神感应了一会儿。
终于发现了不对。
顾子期的灵纹无声无息、无知无觉,是纯粹的空无,而眼下四周,她虽然冥观不到灵纹,却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波纹流动。
好像……水。
无形无色,无涯无际。随物化形,无处不在。
这个人是谁?
妖君本人?或者是妖君一族的遗裔?
……
她正在愣神,突然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少主!少主!你这是怎么了?”
她循声望向了西侧台阶,只见一个颀长优美的身影正从地上徐徐展立——不是依靠自力站起,而像是由什么牵引着一样,不可自控地浮伸而起。
与此同时,顾子期对着魂幡高高扬起了一只手臂。他另一只手臂,被跪趴在地的郑无伤死死拽住了。
看情形,似乎只要郑无伤一撒手,他就会立即腾空而去。
然而,即便郑无伤已用尽全力,仍然难以与魂幡之力抗衡,顾子期的双足还是一点点离开了地面。
“陆无庸,你傻了不成?还不快来拖住少主!”郑无伤回头怒喝。
“少主他中邪了!中邪了!”陆无庸惊叫着,又往后退出去几步。
“不中用的东西!”郑无伤恨骂一声,无奈看向了身旁的顾子都,“山主,那黑幡是个什么东西?少主他这是怎么了?”
顾子都单腿跪地,两只手臂正揽着顾子期的腰。他并未答话,只是低头默念了一个诀。下一瞬,他背后的阴阳笠便冲天飞起,划出一道凌厉的风声,直击城关上的魂幡。
那面黑幡如同一个长眼的活物,见有物来攻,轻轻一飏就避开了。阴阳笠扑空之后,立即刹住,猛地打了个回环,又飞旋着冲向魂幡。只是,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地躲过了。
就这样,阴阳笠一击,魂幡一闪,转眼之间,已往来了十几个回合。
此间,魂幡一直鸣响不绝。
顾子都旁观了片刻,回头唤道:“无庸,你来替我稳住少主。”
陆无庸顿了一下,但没敢出言抗命,皱着一张脸,拖拖沓沓挪了过来,蹲下身环住了顾子期的腿。
“就会给人添麻烦。”他低声嘟哝了一句。
“少啰嗦,抱紧了。”顾子都挑眉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
谁料,顾子都甫一松手,陆无庸顿时感到从顾子期身上传来一股向上的巨大吸力,他毫无防备,发力不足,顾子期猛地被拽离地面三尺有余。他发出一声惊呼,自己也随之被抻直了身体。
郑无伤张口大呼:“陆无庸,你故意的是不是?!”
陆无庸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下拽着顾子期,脸上已是汗水涔涔,呲牙怨道:“都怪大少主命格太凶,这里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找上他!”
“记住,不论发生任何事,决不许松手!少主有失,拿你二人是问!”
顾子都撂下一句,双剑齐挥,乘着凌厉的剑气飞向了空中。与此同时,那顶阴阳笠舍下魂幡,翩然落叶一般飘到了他的足下,四平八稳地托住了主人。
“何人在此捣鬼作怪?不妨出来一见!”顾子都将双剑交叉于胸前,一双漆黑的冷眸如鹰隼般四下环视。
天地之间悄然无声,唯有晨风携着咒鸣粼粼吹过。
同魂幡对峙未果,顾子都忽然抛出双剑,两手捏诀抵在唇边,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就见那一对阴阳剑开始相向旋转,剑影叠缠之间,浮现出一黑一白两条鱼,双双朝着魂幡疾游而去。
这一次,魂幡依旧快如鬼影,左闪右避,但是,终究势单力孤,敌不过两条阴阳鱼浑然天成的两面夹击。须臾之间,便落入了下风。
顾子都捏着剑诀,朝天一指,一道凌厉长音划破了黎明前的长空。
“破——”
“破”字一出,两条摇首摆尾的游鱼应声而灭,变回了两把寒光凛凛的长剑,齐齐清啸一声,在魂幡之前相互交叉,来了个双剑合璧——
响彻天地的咒鸣戛然而止。
同一瞬间,离地浮空的顾子期颓然一软,身后的陆无庸猝不及防,当了一回贴心的肉垫。好巧不巧,顾子期摔落时,手肘恰好砸中了他的脸——顿时鼻血喷涌。
口鼻中血腥味蔓延,陆无庸蹭地心头火起,狠狠一推身上人,顾子期一下子斜飞出去一丈有余,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少主!”
郑无伤一个箭步蹿过去,扶起顾子期,拿手指点着陆无庸,又惊又怒:“你、你真下得去手!”
陆无庸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一边小心地擦着鼻血,一边委屈道:“我都见血了!推他一下又怎么了?”
“少主人事不省,你还跟他计较?!”
“人事不省?哼,我看他明白着呢!要不然,他怎么不朝你那边倒,偏偏来砸我?”
“你——”郑无伤气得说不出话了。
这时天上,阴阳剑架着波澜不兴的魂幡来到了主人面前,顾子都伸手取过卷好,塞进了腰间一个画有符咒的锦袋中。
“好!”
南侧台阶上响起了一阵掌声,接着是一道清朗的声音:“顾山主道法之深湛,真令关某大开眼界。”
顾子都插剑回鞘,投过去冰冷的一瞥,淡声道:“魔物,你最好安分守己,勿得作妖,否则有朝一日,必叫你于剑下饮血。”
“岂敢,岂敢。”关月负手身后,弯下腰施了一礼。
“但愿你心口如一。”
顾子都收了斗笠,闪身回到了西侧台阶。
郑无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问道:“山主,方才那不停鬼叫的黑旗是何物?怎会如此厉害?感觉魂都要被生吞活剥了。”
“三才魂幡。”顾子都淡淡道,“妖君萧长丘的法器。”
“什么?!”
郑陆二人同时僵住了。
“妖、妖君?”陆无庸牙齿打着颤,“他、他不是死了么?”
郑无伤深吸一口气,勉强镇静了下来,问道:“山主,那面黑旗……真的是魂幡?裴慕云那厮甚是狡诈,也许从哪里弄了面假魂幡来虚张声势。”
“不会,那必是三才魂幡无疑。”顾子都语气十分笃定,“萧长丘的魂幡其实是一种符咒,数年前,我曾到密阁中翻找了图籍,潜心钻研过数月之久,因此印象极深。魂幡是真是假,一眼可辨。”
郑无伤皱着眉沉思了半晌,又道:“我听师父讲过,魂幡只有妖君一族的血才能驱用,而萧长丘是南陵萧氏的最后一人,况且已殁世百年有余。如果这魂幡为真,那……用者为谁?”
“难道妖君还在人世?又或者……重生了?”陆无庸的脸色由煞白慢慢变成了土灰。
“这倒未必。”顾子都若有所思地摇头,“倘若真是妖君亲自驱动魂幡,威力只怕要比方才强上千百倍,断不会如此轻而易举被我收服。”
陆无庸神色稍缓,接着又是一紧:“难不成,妖君一族尚有余孽?”
郑无伤故作轻松,甩了两下袍袖,道:“猜来猜去有何用?妖君的法器重现人间又如何?依我看,一定是裴慕云那厮不知从何处搜罗来唬人的幌子!跟他一样,空有花架式!”
“郑仙长,此言差矣。”
南侧台阶上,传来了关月慢悠悠的声音。
“这魂幡绝非唬人的幌子,而是名副其实的魂器。适才,若不是顾少主事先净化了整座京观的骷髅,将百年怨气消泯于无形,魂幡咒鸣之下,不仅是我们这些人,恐怕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大祸临头。顾少主仁心善举,实乃功德无量。”
说完,关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何欢儿听得心中一热,嘻嘻笑道:“顾少主之心,淡若梨花皎似月,清清冷冷,却无一处不有情。”
“当初在金州,就是这个东西杀死了贵仙门的两位弟子,此事乃关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关月顿住,偏头扫了何欢儿一眼,用头发将她往前一推,郑而重之道出一句:“那一夜,这位姑娘也在场。”
何欢儿只觉得当头挨了一个惊雷,两眼一黑差点栽倒。
这个人皮夜叉,不是要背信弃义,揭我的老底吧?
稳住,一定要稳住!
她缓了好一阵,尬笑了几声,赶紧找补:“义主说的不错,哈哈。只是当时小女子睡得太死,并未亲眼见到那一幕,后来才闹出了许多误会。”
顾子都蹙起了眉心,疑虑道:“魂幡所用的咒术极为强横,不分仙凡,无论生死,凡是咒力所及,无一人可以幸免。妖君当年横扫人间,势不可挡,正是倚仗这件法器。魂幡一出,能让数以千计的凡人变成行尸走肉,任妖君驱驰。纵然道法高深的仙修,在毫无防备之下,也极易中招。姑娘一个凡人,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义主大仁大义,救了小女子一命。”何欢儿冲关月讨好地笑了笑。
“人皮夜叉当真有那般好心?”顾子都显然不大相信。
关月意味深长地瞥了何欢儿一眼,抬高了嗓音:“山主有所不知,这位姑娘是一位奇人,那夜惊变之下,她睡得深沉,雷打不动,火烧不醒,简直比死人还像死人,魂幡愣是奈何不了她。”
“竟有此等事?”顾子都眉宇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何欢儿赶忙辩解:“当时,小女子连续奔波了好几日,过于乏累,睡得如一摊烂泥,无知无觉,灵魂都睡死了。想来那魂幡是一时疏忽没注意,哈哈,哈哈。小女子侥幸捡了一条命。”
听了她这番话,顾子都疑窦更深:“妖君的魂幡下有天下最强的咒术,岂会有错漏之处?闻所未闻!”
关月笑得不阴不阳:“故而关某才说,这位姑娘乃是一位奇人。”
何欢儿早有听闻,这位顾山主身负巡山之责,昼伏夜出,经常与歹人细作打交道,所以性情猜忌多疑,凡事都爱一追到底,不留余地,想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十分困难。
如今自己被他盯上,着实令人头疼。
死而复生、灵参宿体一事,不仅关系到她一人的生死,而且还牵涉着春宫门的存亡。倘若这个秘密传扬出去,各方人士必会纷至沓来,她与春宫门都将被扯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幼年时的噩梦恐怕会再一次重演。
必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她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词,脸上已是冷汗津津。无奈之下,她只好对着关月拼命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围。
谁知,她眼睛都酸了,关月却只是眉眼弯弯瞅着她,全然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
果然是个冷血魔头!
“姑娘,你身上莫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你与我堂兄在金州邂逅,该不会是早有预谋、蓄意为之吧?”顾子都好像变了一个人,语气威严肃杀,俨然在审问一名心怀叵测的细作。
何欢儿心似火烧,却手脚冰凉,冷汗如连珠般滚落,砸在了石阶上。
幸好,天色还未大亮,淡薄的夜色掩住了她的慌乱与心虚。
“呃……”
顾子期的一声低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