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关月轻轻叹气,“为了顾少主,关某就退一步。”
他话音一落,就见铺天长发如黑浪般翻涌,逐渐合围,形成了一个状如蚕蛹的发障,将顾子期和关月封在了其中。在发障闭合的最后一刻,裴慕云被拽了进去。
微白的天色中,黑色蚕蛹散发着灼灼光亮,透过薄雾望去,有一种妖异惑人的美。
发障隔绝了一切音色,内外截然两个世界。
白骨成堆的城关上一片寂静,唯有西边城墙根处,不时传出窸窣的响动和时断时续的窃窃低语。
这一夜,那十几个百姓撞见了一连串咄咄怪事,只以为是中元夜遇鬼撞邪,而一群道士仙人聚在此处作法除祟。既然有高人罩顶,他们的胆子便肥了起来,最初的惊慌恐惧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兴奋。
对凡人而言,这种千载难遇的稀罕事,将来够吹一辈子的!
然而,在场的修士一个个都各怀心事,无人出声。
“这个关夜叉邪性得很,他……不会对少主不利吧?”郑无伤第一个打破了寂静。
对于身份大变的关月,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称呼——关夜叉。
“郑二,你这话问得实在多余!”陆无庸看着那个幽光粼粼的发障,嗓音发颤,“那个关月可是凶名在外的人皮夜叉!我祖父只要说起世上的魔头,每次都少不了人皮夜叉!民间百姓甚至会用他的名字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可想而知,他该有多凶残!”
这一回,郑无伤没答言,倒是石无厌应了一句:“但是,义主看着并不像坏人……”
“什么义主?一个魔物岂会那般好心!那无非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他名义上收留流民,说不定背地里在利用这些人修炼妖术!那三个黑衣手下,鬼鬼祟祟躲在鬼城,谁晓得都做过什么?城中那些随处可见的骸骨,你敢说都是百年前死去的芜城百姓?”
“这……”石无厌挠着后脑勺,不说话了。
陆无庸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阴着脸道:“这位大少主就会给人找麻烦!明知人皮面具上涂有剧毒,非要抢过来戴!他既然有那个力气,为何不抢过来扔了?他哪一回不是这样?闹得一群人抓心挠肝,围着他团团转!他倒不如死了,这样大家都能落个清静!”
郑无伤闻听此言,立刻瞪起了眼:“陆无庸,你居然又说这种丧良心的话!少主行事,一向都是委屈自己、为他人着想的!”
“‘他人’是谁?是打定主意害他的人!他自己装好人,博名声,有什么可委屈的?委屈的是身边对他好的人!他拿刀子捅自己人的时候,倒是从不手软,简直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像他这样的人,以后如何掌管神剑门?”
“你……”郑无伤被他噎住,一口气出不来,哐哐直砸胸口。
石无厌在一旁慢吞吞开了口:“少主对门中弟子温和有礼,多有呵护。这些年来,门中遭遇劫难之时,他每一回都舍生忘死。阖门上下都对他心存爱敬,八师兄方才所言,恐怕有失偏颇了。”
这一回,陆无庸没吱声。
正在砸胸的郑无伤却瞬间红了眼圈,话音里带着哽咽:“当年,要不是少主的话,我跟六师弟两个只怕活不……”
还未等他说完,陆无庸乍然暴怒,戾吼一声:“你们统统去死才好呢!”
郑无伤被他惊了一跳,当场愣住,过了片刻才道:“你……你这是抽哪门子风?谁惹你了?”
就连何欢儿也吃惊不小。
自认识陆无庸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大动肝火。之前的发脾气动怒,多少都带着些骄纵任性、轻佻戏谑,或者玩世不恭,有时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乐在其中。
这一回,他是动了真火。
也不知触到了他哪根筋。
陆无庸霍然转身,面朝即将西沉的月盘,沿台阶坐下了,留给其他人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欢儿总觉得那背影中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委屈。
郑无伤一口气憋在胸中,咬了几次牙,终是怒火难消,转头冲顾子都道:“山主,陆无庸出言咒骂少主,你就不管管他?”
顾子都朝后扫了一眼,面上并无怒色,只是淡淡说了句:“随他吧。”
“这……”郑无伤拧着眉头,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石无厌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道:“郑二师兄,现下少主吉凶未卜,师兄心里烦忧得很,哪有多余心思管别的?八师兄那个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一急就爱口不择言,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非要在此时跟他计较?”
郑无伤勉强平复下来,朝陆无庸的背影抡了一拳,低低咕哝了一句:“真不知少主怎的惹下了这么一个冤家!”
神剑门众人口角之际,没人注意到对面台阶上的许丰已经悄无声息溜了。
但他没能逃过灵丹门的目光。
葛松烟让万年追了上去,以防许丰再出什么阴招。然后,他带着陶容登上东面台阶,查看了义社头目沈九的伤情。
沈九中毒很深,受伤也不轻,但幸好并不致命。
顾子都与郑陆二人守在发障下,何欢儿与石无厌帮着葛松烟和陶容,将沈九连同城墙根处的十几个百姓送到了城关之南的荒野,安顿在一个土丘下面。
从南城门上救下的六个流民,有一人没能救回来,其余五人中,尚有三个仍未脱险。
葛松烟不愧为医道仙门中的谆谆长者,仁心仁术,对身中剧毒的义社人和贫苦流民,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将随身携带的上好灵丹妙药倾囊捧出。
陶容也毫不吝啬,掏出了所有的丹药,从一旁协助葛松烟救人。
灵丹门的两位仙长先前都中过毒,虽说仙门中人身体恢复得比常人要快,此刻已无大碍,但毕竟耗损了元气,仍显体虚气弱。另外,中毒的病患加起来总共有好几十人,即使有何欢儿与石无厌帮忙,人手也明显不足。
跟着郑无伤与何欢儿逃出鬼城的十余个百姓,还算精神,可是他们并没跟到土丘来,而是聚拢在南侧台阶上,盯着空中那个幽光闪烁的黑蛹看稀罕,一个个摇头晃脑,惊叹连连。
能够战胜恐惧之情的,或许只有好奇之心。
见他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何欢儿心中又笑又气。
其实,她幼年流浪过好几年,对这些流民再明白不过——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受够了饥寒,见惯了苦痛,对周遭一切冷漠麻木。
他们是不肯白白卖力气的,得想点法子。
土丘离台阶并不算太远,何欢儿跑了一段路,来到那些百姓身后,抬高调门喊了一声:“本女仙有灵丹在手,有没有人想要?”
“灵丹?长生不老的那种吗?”
“今儿个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还有这种好事?我要,我要!”
“俺也要!”
“哎,你推我干什么?老子踢死你!”
“女仙,把灵丹给小的吧!以后,我天天给你烧香!”
“……”
一群人吱哇乱叫,旋风似的冲下台阶,眨眼间就奔到了近前。
何欢儿面带微笑,比着画上女仙的样子,摆出了一个庄重闲雅的姿势。她一手翘着兰花指端在胸前,一手微微外伸,乍眼一瞅,倒颇像那么回事。
只是,面貌美中不足了些。
百姓们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在何欢儿跟前跪倒一片,口中不停说着好话。
何欢儿清咳一声,拿起板正的腔调,拖着长音道:“各位百姓,今日汝等得见本仙,实乃诸位的造化。倘若你们能助本仙积累功德,本仙便会赠予诸位灵丹一粒。”
其中一个百姓问:“女仙,不晓得你这灵丹有什么妙处?”
另一个接着问道:“吃了以后,是不是能长生不老?”
何欢儿怕谎撒得太大,有损阴德,于是,含笑摇头:“汝等皆是凡人,并无仙骨,安能奢求长生不老?本仙的这粒灵丹,服下之后可不畏寒暑,且强身去病。保汝等无病无灾,安度一生——”
她顿了一下,又郑重落下两个字:“而已。”
这一招,似退实进,精准拿捏人心,效果奇佳。
果不其然,就见一个百姓拍起了手,兴奋地叫着:“好呀,好呀!这个更好!咱们苦命人,活着就是受罪,要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要是能冬不冷夏不热,还没病没痛的,活一辈子也值了!”
听了这话,其余百姓都纷纷点头认同。
有人喊了一句:“女仙,你要我们帮你做什么功德?”
何欢儿笑意深深,回身朝土丘的方向一指,道:“汝等去协助那几位仙长救人,便是为本仙做功德了。”
又有人问了一嘴:“女仙,你的灵丹有几粒呀?我们这么多人呢,够不够分啊?”
这是个长了心眼的。
“放心,每人都有。”何欢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偷懒之人——没有。”
长着心眼的那个蹭一下站起身来,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振臂一呼:“得咧!神仙在上,谁敢偷懒耍滑?女仙放心,咱们一定帮你完成这份功德!”
说完,他一马当先跑向了土丘,剩下的人跟在他身后,呼呼啦啦地,很快就跑远了。
何欢儿收起惺惺作态的模样,极为得意地蹭了下鼻子,便想转身回土丘。迈步之前,下意识一抬眼,恰巧见那浮空的黑色发蛹轻微摇晃了两下。
她心中一动,快步冲上台阶,目光扫向西侧台阶。
就见顾子都在中,郑无伤和陆无庸一左一右,排成一字站立。三人昂然伫立,横剑在手,正齐齐盯住摇摇晃晃的黑蛹。
每个人风姿各异,但同是一派修真贵门的雍容风度,望之令人肃然。
黑蛹动得越来越剧烈,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从中掉出来一个人影,“砰”一声砸进了地上的骷髅堆中。
下一瞬,发障倏忽散开,黑亮的发丝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关月重现在众人眼前,他负手浮于空中,几缕长发朝天竖立,发尾处托举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顾子期整个人沉沉无力,四肢悬垂,头深深仰在身后,看上去几乎与死人无异。
“堂兄——!”
顾子都猛地一挥双剑,一阵流风将他送上了天,瞬息之间便飘到了顾子期身旁。
关月松开了头发,顾子都伸出双臂,把顾子期接入怀中,旋即闪身,落回了西边台阶之上。
“少主!”
郑无伤赶忙凑上来,看了一眼顾子期,脸色陡然一变,差点瘫坐在地。
“关夜叉,你、你对少主施了什么邪术?他、他的五官哪里去了?为何只剩一张脸皮!”
何欢儿一听,心脏忽然猛颤了几下。但她离得远,看不真切,于是在脑中想象了一下五官尽失的顾子期——
心立刻像针扎一样疼!
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郎君,竟然变成了一个无脸男!
她只觉天地月色一下子黯淡了……
就在她心灰之际,关月的声音传入了耳朵:“放心,关某只是为他贴上了一张人皮,上面涂了止痛的药粉,让他好过些。”
“止痛?难道裴慕云没有交出解药?”郑无伤有些慌了。
关月荡起长发,飘回南侧台阶,落到了何欢儿身旁。他未答话,只是往骷髅山里瞥了一眼。
何欢儿感到一股森冷的杀气,悄然往一旁挪出去几步,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跟了过来。
“裴慕云这个骗子,他根本没有百虫的解药。”
陆无庸:一个傲娇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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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一见君颜误终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