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云垂首无言,只是摩挲着脸上的白面具。
片刻之后,葛松烟又问:“那夜,我带着万年几个,在半路遇见了那群孩童,他们可是门主救出的?”
“我将蜘蛛赶走后,天上飞来了这只红鸟,它的叫声能蛊惑人心。孩童跟着红鸟跑了出去,我尾随了一段,后来出手打走了怪鸟。不久,见你带着人赶来,我便隐了身形,一直在暗处跟随。”
“这么说,我与几名弟子带孩童去道观,遇见蜘蛛怪和三个黑衣人,许丰断臂,我与两个徒弟被抓到县衙……这些事门主都见着了?许丰想必是门主救下的。”
“正是。”
“将那些孩童从道观带到县衙的,也是门主?”
“不,是那三个黑衣人。我救下许丰后,将他安置在道观,尾随黑衣人到了县衙。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人皮夜叉居然是义社的义主,而那座县衙是义社在鬼城的一处隐秘据点,专门打理一些无法见光之事。那三名黑衣人就像三个影子,只听命于人皮夜叉,义社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你不该杀我那三名手下!”关月话中杀气腾腾,“他们据守鬼城之内,经常驱逐受阴气吸引而来的邪祟,也救助过不少受困于城中的百姓。”
“这话当真?”万年半信半疑皱起了眉,“我见那三个黑衣人极为凶残,简直是三个活生生的厉鬼!”
关月尖起了嗓子:“还不是因为你家门主做下的好事?他抓了关某,又杀了般若,我那三名手下当然死咬着你灵丹门弟子不放!”
万年无从辩驳,脸上露出窘色,忿然抬手指向裴慕云,冷声冷气质问:“你既然知道我们师徒三人身陷险境,为何迟迟不救人?安的是什么心?”
“我不是杀了三个黑衣人?既然你们已无性命之忧,在县衙多绑些时辰又如何?”
“我师徒三人重伤昏迷,又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怎么没有性命之忧?要不是陶师弟带人来救,我们三个恐怕已成砧板上的死鱼了!”
许丰蛮横叫道:“早知道你这个药罐子这么聒噪,当时就该掐断你的脖梗子!一了百了!”
万年蹭一下恼了:“当时那黑衣人只斩了你一臂,实在是便宜你了!若是直接砍掉你的脑袋,量裴慕云一个人也掀不起这么大风浪!”
葛松烟吁了一声,道:“年儿,话不可乱讲!”
万年依然不服不忿:“师父,许丰那厮……”
他正要继续发牢骚,却被一阵狂笑打断了。
“哈哈哈……”
南侧台阶上,关月一头长发冲天飞起,乱舞如龙蛇。
“裴慕云,为一张脸皮,你如此殚精竭虑、不辞劳苦,就不怕头秃么!这一次,你亲自出山追杀药魔,其实是为了童子丹吧?传闻中,童子丹有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之功,自然可以蜕去旧皮、长出一张新皮。可惜啊,到此方知,扑了一场空!”
裴慕云轻笑一声,淡然道:“我虽未找到药魔,却有幸遇见了顾少主和人皮夜叉。一人有白璧无瑕的容颜,一人有换脸的法术,正好为我所用,可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关月狂笑顿敛,飞舞的乌发随之垂落,一双秀目冷冷盯住裴慕云:“你发现我是人皮夜叉,却没杀我,而是将我囚禁……从那时起,你便打定了与顾少主换脸的主意,可对?”
“不错。”
听到此处,何欢儿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看样子,裴门主这一出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
“我看未必,女人就是容易遭人哄骗。”郑无伤斜了她一眼。
“某些人就喜欢故作高明。”何欢儿奉还了一个斜眼,“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说谎?”
“……”
郑无伤沉默间,就听关月冷笑一声,高声道:“裴门主,你未免太小看关某了!纵使关某不慎落于你手,但你又如何断定,我会听从你摆布?”
“人皮夜叉,你自以为神秘莫测,来去无踪。然而,人活世间,皆有来路,天下之大,总有人知晓你的底细。我背后有高人指点!”
关月僵了一瞬,沉下嗓音问道:“你所说的高人是谁?他对你讲了些什么?”
“你不必知道!”
说着,裴慕云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手臂上举,将手中之物展示给众人观看。
那东西薄薄一片,月光下,微微泛着白。
郑无伤聚神盯了片刻,咧嘴道:“你拿出一块人皮是什么意思?”
“自从我的面容被毁,每次外出见人,我都会戴上一张人皮面具。人皮上涂有我特制的一种药液,一旦沾上肌肤,便会贴合一处,外人绝难看出端倪。美中不足的是,仅可维持几个时辰。”
“怪不得,在茂城客栈时,你磨磨蹭蹭不肯出来,叫人一顿好等!原来是在贴面皮啊!”郑无伤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过,你现下拿张人皮出来,要做什么?”
“我在这张人皮上涂了一种名为‘百虫’的剧毒,一旦沾上人身,肌肤、血肉甚至骨头都将逐一化掉。中毒者仿佛被百种毒虫噬咬,不是活活疼死,便是自尽而亡。不知顾少主会落到哪一步……”
何欢儿看着那薄薄的人皮,心中一阵后怕。
前番,裴慕云在南城门前面偷袭顾子期之时,手中就抓着一张人皮面具,几次试图为他戴上,由于她从中阻挠,才没有得逞,铩羽而归。
幸好,她那时候当机立断,护住了顾子期的如玉美颜。
她因为灵参之故百毒不侵,那面具上的“百虫毒”再厉害,也不过让她麻痒酥痛一时而已。若是顾子期沾上……
简直不敢想!
荼毒美色,天理难容!
回想起来,在关月诵经度化亡灵怨气之际,这两个人就已经出过一次手——许丰驱使姑获抓走关月,裴慕云利用人皮面具制住顾子期。
眼下,是他们第二次下手。
想着想着,一股怒火呼呼冲上了头顶。
她攒足力气,正欲开口,不想郑无伤却先她一步,发出了雷吼:“裴慕云,你速速把那张毒人皮拿远些!若是敢碰到我家少主,我必取你性命!”
万年跟着怒喝道:“你炼制如此毒药,眼里有没有门规师训!”
“药罐子,你听清楚了!”许丰一脸阴狠的冷笑,“那毒药名叫‘百虫’,虫!一听就知道是你虫草派弟子炼制的!干门主什么事?”
万年诧然无语,半晌,才道:“是……是谁?”
“那个人已经被门主赶出了抱朴山,你猜不出来?”
“师父,难道是……”万年看向了葛松烟。
葛松烟并未理会他,只是对着空中高喊:“慕云,你糊涂呀!神剑门乃当今修真界第一贵门,且以剑入道,现如今门中人才济济,一个个仙法高强,武力之盛天下无匹。倘若你害了顾少主,顾门主定然震怒。到时候,我灵丹门恐怕会迎来灭顶之灾!徐师兄在天有灵,岂不痛心?”
“为了灵丹门的名声,我亦是逼不得已!”
“疯了!简直疯了!”万年猛一跺脚,石面陷下去半尺深,“你这般一意孤行,可曾想过如何收场?你自己疯魔,为何拉灵丹门陪葬?”
“我自有打算。”裴慕云轻描淡写撂下一句,扭头看向关月,“人皮夜叉,你究竟肯不肯为我换脸?”
“休想。”淡淡两个字,音轻意决,全无转圜余地。
“你……居然不顾顾少主死活?”裴慕云骤然一顿,“他的身上,可有你昔日恩人的影子。”
“关某岂会受你要挟?关某倒要看看,为了一张脸皮,你敢不敢赌上整个灵丹门!”关月声如洪钟,回响不绝,“你一人的脸面,以及整个灵丹门的存亡,究竟孰轻孰重……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一门之利,此刻正好见个分晓!”
裴慕云阴冷地笑了:“人皮夜叉,你终归是个无血无泪的魔头罢了,又何必摆出一副难忘救恩的模样?惺惺作态,令人齿寒!”
关月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撩了一下额前的散发,道:“你若真有魄力胆识,先前有的是机会下手,我跟顾少主此刻早在你手上了。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无用的小人,只会虚张声势,乘人之危。就凭你,还想拿捏关某?做梦!”
不料,他话音刚落,却见顾子期忽然伸手,一把夺下裴慕云手中的人皮面具,覆在了自己脸上。
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全惊呆了。
裴慕云举着空空的一只手掌,缓缓低头看向了顾子期。完全可以想象,在他毫无表情的白面具之下,一定是满脸不可思议。
“啊,顾少主!”何欢儿打了个哆嗦,当即捂住了脸,一双眼睛从指缝中看着空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少……少主……”郑无伤喃喃叫着,嘴唇上下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陆无庸惊了一瞬,继而皱起了眉头:“这位大少主……是不是吓傻了?”
顾子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眯起冷峻的眸子,静静望着顾子期,眼底汹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人皮面具覆上脸,顷刻间,顾子期的身子便微微颤抖起来,唇齿间溢出了轻吟般的喘息。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臂,伸向了关月。
“顾某自愿与裴门主换脸,还望义主成全。”
“切!原来又要装圣人!无聊透顶!”陆无庸甩出一句,忿然背过了身。
葛松烟从地上站起,朝天打了个稽首,郑重道:“老朽久闻神剑门少主宽仁博爱,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普天之下,修士芸芸,以德报怨,几人能为?得失之心,几人能泯?想不到,顾少主年纪轻轻,竟已修成如此心性,老朽着实感佩不已!”
“葛长老误会了……”顾子期声音从天上虚虚飘下,“顾某此举,不过出于一己私心罢了……”
“……”葛松烟一愣,“不知顾少主何出此言?”
顾子期不答,只是俯视着关月。
“义主,能否看在……忘川前辈的份上,救顾某一命……?”
因为疼痛,他的声音已有些破碎。
天色微明,月轮正高挂西天。
霏霏雾雨中,流光温软,朦胧似梦。
关月负手立于阶上,举头望月,神情空茫而悠远。
见此场景,何欢儿有一瞬间恍惚,眼前倏然闪过了木楼后门入口处的那幅壁画——澄江月夜图。
她心中忽有所动,随口念道——
“此岸,彼岸,月光普照之处,本是一岸;正念,邪念,一心清明之间,本是一念。黑白是非,善恶美丑,皆是虚妄。观月观心,明月长明。”
顾子期缓缓转过头,看向了西侧台阶。隔着轻纱般的夜雾,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清,但何欢儿深信不疑,那道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她自作多情,又沾沾自喜。
南侧台阶上,关月低头冥思不语,须臾之后,忽然发出一阵仰天长笑。笑声豁朗清爽,如风破雾,声闻数里。
就见他长发随风舒卷,越长越长,身子渐渐飘升到了空中。笑声骤歇,两缕发丝笔直伸出,犹如击出两道黑色闪电,一眨眼便缠住了顾子期和裴慕云。
郑无伤又惊又骇,顿足大叫:“魔头!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家少主!”
陆无庸闻声回头,打眼向上一瞧,立时变了脸色,不由地往台阶下跄了几步,张口惊呼:“义……义主果真是个妖魔!”
石无厌脸上的肥肉颤了几下,满怀担忧唤了一声:“师兄!”
顾子都一脸从容镇定,淡声道:“莫急,量他不敢伤害堂兄。万一他敢,我必让他变成无皮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