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一脸诧异:“人?”
“她是一位堕入魔道的女修。”顾子期合上了眸子,顿了顿,“大约二十年前,她曾到过钟鼎山,还引起了一场风波。”
“竟有此事?”顾子都坐直了身体,“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幼时顽劣,不是在闯祸,就是在受罚。门中之事,何曾上过心?”顾子期俨然一副谆谆兄长的口吻。
顾子都如影随形的凌然之气顿时消弭于无形,微微垂下头,温驯得如一只猫:“堂兄教训得是。”
“罢了……”顾子期眸光黯了下去,“是我不好。当着外人说这些,伤你颜面,实有不妥。”
顾子都看着他,有些无奈:“堂兄,你对我顾虑什么?说几句又怎么了?你就是当众打我几下,也是应当应分的。”
顾子期默然摇头,呼吸变得有些不稳,身体摇摇欲倒。
“堂兄!”顾子都长臂一舒,将顾子期揽入怀中,随即张开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按揉他的心口。
顾子期轻轻喘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顾少主……这是怎么了?”万年问道。
“家兄情思一向细密,方才不慎勾起心伤,触发了旧疾。”
万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瓶,道:“这瓶中皆是上等灵丹,有安神定思之效,可给顾少主服下,多少有些裨益。”
“多谢万仙长美意,不过,家兄之疾并非丹丸可医。”顾子都郁然叹气,“而且,一位神医曾经千叮万嘱,家兄身子特殊,万中无一,不可随意用药,稍有差错,便会有性命之忧。”
何欢儿盯住丹瓶,指着夜娘道:“万仙长,这位妇人神智混乱,你这灵丹可否给她吃上几粒?”
万年大方点头,拔下了瓶盖。
“不……不可!”顾子期轻呼一声,挣扎着坐直身体,却支撑不住向后一倒,顾子都及时接住了他。
“堂兄,你身有不适,有话躺着说就是了。”
顾子期胸膛起伏着,无力而坚决地摇头。
顾子都一脸无可奈何,半跪在他身后,撑住了他的肩背。
“夜娘……昏沉着才好……”顾子期气息虚浮,话音时断时续,“若是她神志清明……意欲挣脱姑获的掌控……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么说,要救夜娘,就必须先杀掉那只鸟……鸟人?”
顾子期轻轻点头。
看着呆坐一旁的夜娘,何欢儿不禁恻然:“可怜的夜娘,那个鸟人为什么偏偏盯上了你……”
“同病相怜……”顾子期勉力睁开双眼,“那位女修……生于三百年前,本是一位……无法孕育的石女……为了成为母亲才入道……苦修多年……终于道成……生下一个女儿。不想,却遇上了妖君之乱……幼女在丧乱中不幸夭亡……咳咳……”
“堂兄,不急,慢慢说。”
顾子期闭起双眼,稍歇半刻,又道:“后来,她多方求子无果……又执念难消,献祭肉身成了魔……那只姑获鸟,便是她选中的器身。”
“她为何会选一只鸟作器身?”何欢儿觉得匪夷所思。
“那只姑获……是她所养的灵禽……她……”
顾子都接过话来:“因为她已成魔,纵然以女子为器,也无法怀孕生子,而灵鸟寿命极长,据说可达千年之久,若以灵鸟为器,一劳永逸,省去了换器的麻烦。”
“这么说来,那名女修化身成鸟,专一寻觅同样有丧子之痛的女子,迷惑她们,让她们去偷孩子?”
顾子都点头:“想来不错。”
何欢儿喃喃自语:“原来,茂城附近丢失的孩子,都是姑获搞的鬼……”
顾子期颤声道:“她偷拐幼童……却……并无加害之意……”
“这个女修想做母亲想疯了,竟然会偷别人的孩子来养……”何欢儿唏嘘不已,“怪不得,刚才我一学起婴声,那只鸟就忽然变了一副模样。”
“堂兄,这女修化鸟一事,你从何处得知?又是伯父?”
“嗯……”
顾子都由衷感叹:“不愧是伯父。”
这时,万年冷冷哼了一声。
“果然不出我师父所料……魏宏图捉童子炼童子丹,对孩童的生辰八字十分挑剔,方圆百里也找不出一两个。而这次,茂城却一下子丢失这么多孩童,我师父觉出事有古怪,再三劝裴慕云要谨慎行事,但是他却一口咬定是药魔所为。现在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抡拳砸向地面,生生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洞。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万年瞧着像个病夫,居然有一身惊人蛮力。
“他这一趟来茂城,一定是为了杀我师父!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做他的门主!卑鄙小人!”
何欢儿听着万年的话,陷入了沉思。
初进鬼城时踏足的那间酒肆,地上散落着好些小孩子的玩具,姑获和夜娘肯定一度把偷来的孩童养在那里。
那间酒肆距离南城门不远,因此,乞儿大头才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孩童的笑语哭叫之声。
之后,关月找到了那间酒肆,不小心遭人暗算。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孩子被带离酒肆,夜娘跑到了城外的荒野,至于姑获……
她与裴慕云之间,究竟有何种关联?
她与裴慕云同时现身鬼城,是单纯的巧合,或是串通一气?
……
何欢儿想得头昏脑涨,用力揉搓着额头,随口问了句:“姑获鸟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许丰?”
“哼!他一定是用**术控制了那只鸟!”万年恼怒中夹杂着不屑,“许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阴险刻毒,心术不正,背地里一直钻研**术,即使炼丹制药,也都是以惑人心智为目的。”
“**术?”顾子都挑了挑眉,“那可是妖君一族的邪术之一,在修真界被列为禁术的。”
“许丰原是裴氏的家奴,跟着裴慕云一同到抱朴山修道,名为道友,其实是主仆。他对裴慕云言听计从,为他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而裴慕云对他修邪术一事,多方包庇。我师父私下找裴慕云说过多次,他总是替许丰搪塞!”
万年又往地上砸了一拳,地面瞬时又凹下去一个坑。
“现在看来,许丰修炼禁术,根本就是裴慕云授意的!姓裴的德行不修,就知道拿钱收买人心,下面子功夫,凭什么当门主?实在可恶至极!”
何欢儿敲着下巴,慢慢开口:“这么说的话……许丰在县衙断了一臂后失踪,是因为见到了裴慕云,二人的藏身之处就是那个道观。昨夜,许丰穿着红斗篷,在鬼市上拐走了夜娘……”
顾子都接着道:“还有,昨日早间,裴慕云戴着白面具将我引入道观,定是设下了圈套,想趁三位黑衣人与我打斗之际用毒箭杀掉我。可惜,他的箭射偏了,若是射中要害的话,以箭头上的毒药之烈,我根本来不及祛毒。”
万年:“我灵丹门与神剑门历来无仇无怨,裴慕云为何要杀害神剑门的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顾子都:“还有一事,我神剑门的金匣为何会在他手里?他偷取妖君头颅,意欲何为?”
“莫非裴慕云有意挑动两大仙门不睦?也许他想杀了我师父之后,把一切罪责栽到他老人家头上?真是卑鄙至极!歹毒至极!”
说到此处,万年怒不可遏,将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万仙长息怒。”顾子都及时伸出手掌,举重若轻地接下了万年落下的铁拳,“家兄睡着了,还请不要惊扰到他。”
“啊……对不住,对不住!”万年急忙收拳,讪讪摸了摸头顶。
何欢儿笑道:“万仙长,看不出你竟然是个大力士!”
“实不相瞒,我从小是个病秧子,十几岁生了一场大病,眼看活不成了。爹娘为了救我,把我送到了抱朴山求医。我师父说我有修医道的天分,就收我做了他的弟子。我一边修道,一边自医,专一炼制强身健体的灵丹服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身怪力。”
“原来如此。”
“可惜,那些灵丹都化在筋骨上了,蜡黄的脸色一点没变。青妹总是说,我不应该代表虫草派参加腊祭,人家一见我这副病歪歪的模样,谁也不会相信我的灵丹有妙用。我嘴上不服,其实……我心里觉得她说得对。”
万年呵呵笑着,有些腼腆。
“她炼成了虫香蜜,今年腊祭终于可以换人了。青妹端庄又亲切,在同门和乡民中一向有口碑,腊祭由她出面,我虫草派脸上有光了。说起来,还要多谢姑娘帮青妹圆了心愿。”万年顿了顿,犹豫着问道:“青妹说的那种蜂蜜,姑娘当真有办法弄到手?”
何欢儿往胸脯上一拍:“万仙长放心就是!阿青与我已是姐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不会……”
陡然间,她的声音变得格外空旷清晰。
关月的诵经之声停歇,如同夜海一般翻涌的怨灵已荡然无存,周围寂静得仿佛天地初开。
顾子都身后的一个百姓指着天空叫道:“月亮出来了!”
圆月高悬,清辉如水。
何欢儿朝般若的方向望去,四只巨大的蜘蛛停在原地,蛛丝结成的密网仍散发着皓皓白光,但是——
关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