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利嘴角抽了抽,万万想不到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妇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竟然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他无奈的摇头道:“孔婶儿,春种在即,眼下生产任务紧张,我们得有革命奋战的精神,不能因为私人恩怨搞内部分裂,咱们要一心一意响应党中央领袖的伟大号召,坚持奋斗,努力共进......”
“甭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他话还没说完,孔秀芝就抬手打断道:“要我响应国家号召,坚定不移地跟着党组织走,前提是要我活着。我命都没了,我怕谁!今儿王家不给我个交代,老娘谁都不认!”
这般蛮不讲理的话语,听得赵胜利太阳穴突突突的跳了起来,他今年也就刚到三十岁,在知青没下乡之前,他是大队上唯一度过初中的‘文化人’,因此才被推选为大队长。
说实话,这大队长工资补贴还不如那些工厂的临时工,每天还要管大队上的各种事情,大队的社员们经常屁大点的事儿都要找他断官司,他一天天的都快忙死了。
最近公社那头又要塞几个知青下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底下的社员还百般闹腾,好脾气的他终于忍不住了,“行了孔婶儿,这事儿我知道了。王婶子是不对,不过要三年工分粮食,他们王家也活不下去,这样,他们家赔你们三百斤粮食,等会儿你们去队委会,找郑会计领。到了秋收,领走的粮食,就用王家的工分抵。”
“啥?三百斤粮食?”王婆子瞪大眼睛,又哭嚎起来:“哎哟,这么多粮食啊,抵得上我们小半年的伙食了!这是要我命啊!我不同意!干脆让那孔贱蹄子砍死我算了,这黑心肝的......”
1975年的粮食指标不高,一个成年社员,上头说的是三百六十斤,每天八两或一斤的粮食指标,实际是看每个公社当年收粮程度再进行分粮。
红星大队三面环山,西面临河,能种田的肥沃平地较少,贫瘠干旱的山地较多,因此产量一直不高。
大队上的人,每年分到的粮食最多不过两百斤,平时都只能吃个半饱,一下要拿三百斤粮食出去,可不就要了这王老婆子的命。
孔秀芝最烦王婆子这种撒泼打滚的人,其极品程度远在她之上,本来她不想过多废话的,看王婆子这胡搅蛮缠的样子,她冷笑一声道:“大队长,你提的意见,我接受。不过,你这话没说清楚,这三百斤粮食到底是细粮,还是粗粮?”
要知道这细粮和粗粮,可是天壤之别,细粮包括磨好的面粉、大米、玉米面、秫秫、高粱等等。
而这些粮食,又分好几种,比如面粉最好的是富强粉,中间的是没那么精细的白面,最差的是带壳,没筛过的粗粝黑面等等。
粗粮则种类繁多,比如红薯、土豆、大豆、蕨根等等,这些都算是精细点的粗粮,最差的粗粮,就是各种红薯藤蔓、麦秸秆、玉米棒子等等晒干磨成粉的玩意儿,那些玩意儿蒸的馍馍又硬又割拉嗓子,人吃进去,屎都拉不出来。
赵胜利说话投了个巧,没有说清楚三百斤粮食到底分什么种类,到时候王家的人全给藤蔓粉儿,哭得就是孔秀芝了。
“那孔婶子,依你的意思?”赵胜利纯粹是想早点把这边事情了,早点回家休息,没有想那么多。
他这个大队长,不但要处理大队上的各种事物,还得和社员们一样,每天下地干活挣工分。
今天他带着社员们育了一整天即将要种的麦苗,身上累得慌,就想回家泡个脚,好好的睡上一觉。
“我的意思,细粮我要一百斤,其中大米三十斤、富强粉三十斤、玉米面四十斤,粗粮一百斤红薯,一百斤土豆。”孔秀芝慢条斯理道。
“要这么多精细粮食,你不如去抢!”王婆子牙呲欲裂。
这精细粮食都是有指标,各大队公社根据每年的收粮指标,分发不同的细粮。
比如去年红星大队,每个人只能换五斤大米,十斤面粉,二十来斤玉米面,孔秀芝要得那些精细粮食,基本把王家这一年的精细粮食都给要去了。
孔秀芝懒得理她,直接看着赵胜利说:“她不给也行,我要么现在砍死她,要么告去县城,让县城的公安把她抓进牢里吃牢饭!”
赵胜利一听她要告去县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自古民不见官,小官怕大官,平时赵胜利去公社开会都战战兢兢地,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大队长这个职位就没了,更别提去县城了。
那里可是风声鹤唳,一丁点小错都能被抓去批——斗,严重点还会连累全家。
赵胜利就瞪着王婆子说:“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承担,你要不给粮食,那就让孔秀芝去县城告你吧,到时候死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你全家。”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王婆子也不是傻瓜,以目前城中动荡的局势来看,孔秀芝要真不管不顾去县城告状,他们一家人被红——卫——兵抓住,真有可能家破人亡。
想到那些红——卫——兵处处要人命的做法,王婆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再没有异议。
事情就这么解决完,孔秀芝带着三个儿子媳妇、两个女儿跟着赵胜利去队委会领粮食,顺便巴扎伤口。
他们走后,在外围观的人们也都散去,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议论:“看见刚才孔秀芝的模样没有?跟疯婆子似的,忒吓人了。”
“可不,以前没看出来,她脾气这么大。那王婆子那么嚣张跋扈的一个人,竟然被她吓得乖乖交了粮食!”
“要我说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孔秀芝懦弱了大半辈子,如今男人死了,儿子媳妇都是懒货,她要再不立起来,恐怕一家子都得饿死。”
“那咱们以后见着她,可要小心点说话,别再有事没事欺负她,要是把她惹急了,像今天这样拿刀就砍,咱们到哪哭去。”
“对对对......”
孔秀芝一家人领着粮食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家人饿得肚子呱呱叫,孔秀芝却把新拿回来的粮食锁进自个儿屋子里,回头对其他人说:“除了荷儿、莲儿,其他人都去洗个脸、洗个脚,上床睡觉。”
其他人:……
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啊?
陈明兴瞅着她娘阴着一张脸,想起她在王家二话不说就砍王老大的凶狠模样,心里害怕不已,到底肚子饿得厉害,鼓足勇气说:“妈,我们这奔波了一下午,肚子饿得都受不了,家里这么多粮食,您拿点出来给我们吃呗?”
“你还有脸说?”孔秀芝将手中带血的菜刀往屋里放粮食的大方榆木柜上狠狠敲了一下,直震得站在她屋门口的一家子心口抖了抖了,这才指着陈明兴破口大骂:“你个畜、生!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老娘还没死,你就在你婆娘、儿女面前骂老娘老不死的!老娘不死,你心里不痛快不是?这么多年来,老娘心疼你们兄弟三个,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你们就这么对我的?!老娘屋里明明还有三十多斤粮食,结果你们这些败家玩意儿趁我昏迷这几天吃了个精光不说,今儿老娘拿命换来的粮食,你们还有B脸要?都给老娘滚!从今天起,干活的人才有饭吃,没干活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通通给老娘饿着!谁要敢打老娘屋里东西的主意,老娘通通把手剁了!”
孔秀芝鲜少骂人,这么气急败坏骂人的模样,陈明兴兄弟几个还是头一次,他们灰溜溜的从孔秀芝屋里出来,毛蛋几个小的,拉着他的手说:“爸,我饿......”
陈明兴无奈摇头:“忍忍吧,实在饿得慌,多喝点水,那老不死的......”
话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家里几个小萝卜头,都眼儿巴巴的瞅着自己。
陈明兴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时说那不好的话儿,孩子们都听了进去,也就有样学样,难怪妈会生气,他是真没咒她死啊,就是口头禅,改不了......
这一晚,除了陈荷、陈莲两姐妹得了一碗玉米糊糊,陈家其他人都躺在床上,饿得头晕眼花。
天快亮的时候,大肚子的胡兰兰实在饿得受不了,翻身爬起来,推搡睡得跟猪一样的陈明安说:“明安,你醒醒,你去灶房看看,看妈起来做饭没有?”
陈明安迷迷糊糊起身,穿上一件老布外套到灶房,果然看见孔秀芝在做饭,顿时眼睛一亮,扭头就往自个儿屋里跑:“兰兰,兰兰,快起来,咱妈做饭了!”
他这一嗓子直接把陈家其他人都喊醒了,一家人,除了陈莲姐妹俩,全都胡乱穿上衣裳,头不梳,脸不洗,一窝蜂的冲进灶房里,伸手去拿搁在灶台筲箕里的橙黄玉米窝头。
“老娘叫你们拿了?”正在烧火的孔秀芝拿着手中手腕粗的烧火棍,反手啪啪啪的用力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