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毕加索当即反驳,语气肯定,“雌虫的精神力不可能达到‘二次发育’的阈值,哪怕只是靠近都是天方夜谭。”
“百年前,沃尔特家族在未经圣堂伦理审查的情况下,擅自展开了雌虫精神力研究项目。”厄比斯说,“他们很幸运,找到了抑制雌虫精神力的关键基因,并以此为契机解析了整个通路。他们发现了那个传说中,隐藏在雌虫精神力提升道路上的基因锁。此后百年间,沃尔特家族英虫辈出,在他们带领下第四部族的影响力空前强盛,甚至到了可以和圣堂分庭抗礼的地步。”
厄比斯提到的是震惊整个虫族的“血腥沃尔特事件”,但他所说细节毕加索从未在任何相关文件上见过。
同时厄比斯的话似乎引起了毕加索一些负面记忆,他的神色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厄比斯没有被毕加索的异常表现打乱节奏,依旧娓娓道来。
“现代虫族的科学理论认为,一个家族的雄虫数量与质量,决定了这个家族后代天赋上限。但是沃尔特家族崛起时,距离属于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位雄虫离世已经过去了将近七百年。”
“如果你翻阅沃尔特家族历史,可以发现,他们也曾同时拥有五位高阶雄虫,这段时光甚至持续将近三个世纪。但即使是这被五位高阶阁下眷顾的三个世纪,沃尔特家族产生的光和热,也远远不如,那短短百年繁盛的余晖。”
“毕加索先生,”厄比斯下巴微扬,“你觉得沃尔特家族拿到那把钥匙了么。”
被虫族普世观驯化的逻辑使他完成了自洽,毕加索在厄比斯的讲述中神色恢复如常,他摇头:“您只是在曲解一庄旧案。沃尔特家族的崛起是因为他们主导了虫族有史以来最大的雄虫绑架事件。他们诱拐绑架偏远地区的雄虫,监禁他们,榨干他们每一丝利用价值。二十年前,沃尔特家族就已经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覆灭在深空之中。这对于整个虫族来说都是一段血腥惨痛的历史。”
厄比斯撇撇嘴。
“确实,我在创生之眼时,雄虫都被要求学习这段历史,老师会严肃教导,让雄虫绝对、绝对不可以给予无法控制的雌虫以信任。”
“但是毕加索,你见过那些被沃尔特家族囚禁的雄虫么?我在创生之眼生活了二十年,和所有雄虫一起学习,没有一只雄虫来自沃尔特家族那段历史。”
“真相可能对您有些残酷,”毕加索说,“沃尔特家族在最后的挣扎时刻处决了所有雄虫——他们囚禁的所有,包括没来得及孵化的卵。”
在整个虫族的认知里,雄虫都被认为是矜贵、敏感又脆弱的生物。雄虫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他们的战斗力一样,经不起风浪。
雄虫对同伴离世通常会表现出无法自拔的悲伤,更何况是如此血腥的屠杀。
所有公开的与“血腥沃尔特事件”相关的报道中,都隐去了那些雄虫的结局,这是圣堂的决定,是对还活着的所有雄虫的保护。
但在厄比斯这里,那些雄虫惨烈的结局,仿佛掀不起他心底一丝涟漪——毕加索所有预想的情绪,都没出现在这位雄虫眼底。
他甚至在继续追杀毕加索的观点:“尸体可以造假,毕加索先生。全部死亡就代表没有真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些雄虫确实存在。”
厄比斯的视线在毕加索脸上徘徊,毕加索觉得那目光仿佛逼供的刑具,他再次下意识躲闪。
“不是。”毕加索说,“ 有活着的一位阁下。我参与过那场覆灭沃尔特的行动,作为先锋最早突破防线进入了处决雄虫的刑场,我们救下了一位活着的阁下,至少在发现他时,他还活着。”
“现在呢?他又在哪里呢?”厄比斯追问。
毕加索语气充满遗憾,还带着悲伤:“在深渊的怀抱。圣堂没能拯救他凋谢边缘的生命。”
“那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么?你应该记得的,这样的经历没有虫可以忘记。”
毕加索能意识到,厄比斯的话语有极强的引导性,但他却控制不住跟随厄比斯的声音搜检自己的记忆。
他无法回忆起那位雄虫阁下的样貌,就像厄比斯说的,这样的经历没有虫可以忘记,但是他却忘记了。
“我不记得了。”毕加索眉头紧蹙。
那段消失的记忆让毕加索陷入沉思,他企图搜索靠近那个时间段的所有记忆来补充这部分空白,这样的思考不是来自情绪波动,催眠并不能及时阻止。
厄比斯恰到好处得沉默,他给予毕加索充足耐心,对话持续紧张的气氛也逐渐平和下来。
厄比斯将另一只一直倒扣的茶杯翻起,放到毕加索面前,为他倒上洋甘菊茶。
茶水轻淡悠长的薄香,随着水汽娓娓蒸腾。
厄比斯没着急听毕加索的反馈,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璀璨明灭的星海。
久久,茶水回归常温,蒸腾的水汽消尽。
毕加索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厄比斯扯起嘴角,“有时候记忆也会骗虫。”
厄比斯来到毕加索身边,侧对他,后腰靠着楸木圆桌边缘:“但我不会骗你,沃尔特家族拿到了那把钥匙。”
“而这个世界上,也真的存在自我主导进入二次发育的雌虫。”
厄比斯认真建议:“你不是已经得到消息,近来近缘地区的能量异常波动都和沃尔特家族遗址有关么?你可以去看一看,说不定就会想起来了呢?”
毕加索抬眼,原本凌冽的情绪在接触到厄比斯温和的目光时,又变得平和,他连语气都带上些无奈:“您在监视我?”
“达布琉不也每天向你汇报我的动态么?”厄比斯眨眨眼,“不过我确实知道很多秘密。”
“我知道你为什么笃定‘雌虫的精神力不可能达到‘二次发育’的阈值,哪怕只是靠近都是天方夜谭’。”厄比斯重复那句话时学着毕加索当时的严肃语气,十分滑稽,“我知道巴克斯家族从‘血腥沃尔特’事件里得到了什么。我也知道阿多尼斯的特别。”
厄比斯提到了许多巴克斯家族的辛秘,虽未点破也无法判断他知道了多少,但这足让毕加索出现肌肉反应。
如果厄比斯是一只雌虫,或者别的什么没有棘手身份的雄虫,此时此刻已经被毕加索拧断脖子了。
厄比斯抬手轻轻拍拍毕加索紧绷的肩膀:“别紧张毕加索先生。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要我不再见任何虫,这些秘密都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另外,我说了我信任你。我信任的虫不多。我甚至会给你小小的建议。”
“不要相信任何虫,”厄比斯笑道,“当然,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厄比斯没有再关注毕加索之后的反应,他站直身体:“感谢您的来访,期待下次见面。”
厄比斯以雄虫礼仪守则教导的标准微笑结束了这场会面。
毕加索的催眠状态解除,信息在脑海里交杂,他目送厄比斯离开会客厅,在榉木圆桌前又坐了片刻,喝了那杯厄比斯亲手倒的洋甘菊花茶,起身离开。
达布琉的拟态光球替厄比斯送客到治疗舱口。
“今夜23时,乌埃特号会驶入第七部族辖区,菲尼克斯家族将派虫登舰参与护航。”毕加索走出治疗舱站定,询问达布琉,“如果他们要求拜访阁下,我要如何处理相关诉求。”
“拒绝他们。”达布琉爽快回答,“据我所知,阁下不打算再见任何虫。”
而后达布琉以比自己回答更爽快的动作关上舱门。
毕加索离开后,整个治疗舱回归祖地星空缩影的最原始模样。
肺部无法遏制的剧烈痉挛使厄比斯几乎不能站立。
达布琉伸出光臂搀扶厄比斯。
厄比斯在光臂辅助下坐上治疗台。满室星光化成金色细线,弹指间聚集到治疗台上,以台面为媒介,金色细线深入厄比斯身体,在他苍白的皮肤下游走。
如此量级的治疗,足以让器官损伤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雄虫,从病危瞬间转变为健康状态。
可厄比斯在失去腺体与尾钩支撑后,就丧失了自我修复能力,生命的平衡被打破,崩溃转瞬即至。
此后,厄比斯又强行断开与阿多尼斯和鲁昂斯的精神链接,重伤了他本就脆弱的精神海。
这一系列不可逆损伤,致使这具躯壳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这样量级的治疗杯水车薪。
更多的能量输入也不会挽回生与死天平的倾斜,消亡已是注定结局,一切只待死亡一锤定音。
乌埃特号满功率运转这么多天,只让厄比斯短暂清醒了两段时间。
在介入通讯驱逐圣堂监察,以及今天与毕加索会面之外的时间,厄比斯都在沉睡。
“我希望您能远离病痛,真的像我向毕加索先生汇报的……那些编造的日常里那样快乐生活。”达布琉变出的光球停在厄比斯肩头。
治疗舱的治疗就像临终关怀的止疼药,厄比斯肺部腐朽的速度虽然并没有变慢,但是痉挛被缓解了,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厄比斯看着自己灰白色的手指。
“其实这具躯壳的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对达布琉说,“能在离开前与你重逢我已经很开心了。”
“呜呜。”达布琉的拟态光球哭出光作的眼泪,“我要怎么做?我们还能再见么?您能亲亲我么?”
厄比斯应允达布琉,侧过头,轻轻将一个吻落在球的头顶。
达布琉瞬间停下哭泣,整个光球僵硬起来,变成一颗琥珀色的玻璃球啪得一声掉落在地上。
达布琉在地上滚得噼里啪啦:“我感觉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时,达布琉正蹦蹦跳跳围着厄比斯脚尖打转。
反应迅速的达布琉变成感叹号警觉道:“有虫绕过我从后台入侵了乌埃特号系统,我去处理,您先休息。”
“另外,关于您喜欢的毛绒绒的东西我已经演算出了一个大概,不久的将来就能变给您看了!这次包让您满意的!”
厄比斯被“感叹号”上泛起的两坨红晕逗笑:“好,我很期待。”
达布琉化成一只跑气气球吱哇乱叫得离开治疗舱。
治疗舱回归安静,安静到,连能量模拟的群星运转都仿佛有了声音。
厄比斯垂下头,他感觉颈椎处的关节几乎没有知觉。他很累,身体像深陷于巨大的沼泽中,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得让他难以支撑不想继续,意识也开始模糊,但他还不能躺下闭上双眼。
乌埃特号是一艘很老的船,即使搭载着整个虫族最优秀的医疗技术,他也确实是一艘很老的船了。
在虫族刚从大灾变走出的时候,圣堂派出过许多向域外探索古虫族遗迹的队伍,其中有支以极南区古老虫族为主力的队伍,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带回一个特别的硅基生命体。
这个硅基生命体本身没有任何攻击能力,却自带一处治疗空间,在它的空间内,一切治疗能量都会被以几何指数倍放大。
当时的圣者001号,以那个硅基生命体为核心,搭建了乌埃特号。
乌埃特号上除核心治疗舱以外的设备,都会随着虫族科技进步而迭代。
神奇的是,硅基生命体主导的治疗舱每一次都能根据新的设备调整自身参数,保持绝佳链接状态。
更新换代了太多次,总会有一些应该被淘汰的物品被忽略,成为过去时代的遗留物。
乌埃特号上的遗留物里,混杂着一些古老到可以进博物馆的机器人,那些机器人活动时,过时的关节会发出咔咔声响,就像现在这样。
一只黄铜色的保姆型机器人,行驶到厄比斯面前。
机器人脸上用来显示表情的屏幕,此时闪着黑白交杂的噪点。
厄比斯注视着这种早已被淘汰的显示屏,想起创生之眼上的某节常识课。
老师打开了一个类似的显示器指,着跳动的噪点告诉他们,这些像雪花一样的噪点里,包含着一小部分来自宇宙最古老的光。
那“一小部分来自宇宙最古老的光”戛然而止,屏幕上闪现出画面。
画面里的地方厄比斯很熟悉,但并不怀念。那是他在创生之眼上居住的地方——巨大的栽种着各种珍惜植物的的玻璃温室——唯一的水晶宫——尤加利。
显然这就是那个入侵达布琉系统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