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工地没有什么活儿,昨天是吴昊帮忙照看工地店铺的最后一天,今天是他帮忙照看表叔年货店铺的第一天。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天都遇到了同样的人,不过好像对方对他印象并不深刻。想到这里,吴昊反而有些欣慰——低头整理了一下洗得快泛白的牛仔衣领,然后转身走向店外的货车旁继续搬运箱子。
快到中午时,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笑盈盈地拎着饭盒走进店铺里:“表哥中午好,辛苦你帮忙照顾阿昊,我炖了鸡汤你快来尝尝。”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饭盒盖子。
腰间围着军绿色钱包的男人开口回应道:“霞妹你太客气了,阿昊在我这里帮了我不少忙。”凑近了汤闻了闻,“汤可真鲜啊!你这手艺就应该去开饭店!”双手接过了饭盒,仰头喝起了汤来。
这女人是吴昊的母亲张明霞,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明媚,不过这些美好的容貌统统掩盖在了经历丧夫并独自拉扯孩子的重担之下,唯一能够看得见的是她笑起来时脸颊温柔的梨涡。吴昊的样貌酷似他的父亲,唯独遗传了和母亲相似的梨涡。
“表哥,你先吃着,我去和阿昊说两句话。”张明霞转身走出店铺,向整在搬货的吴昊走去。
吴昊看到母亲来了,放下了箱子,拿出裤兜里母亲绣过花的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妈,你不是等会儿还要去酒家上班吗?来表叔这儿看我又绕路了。”吴昊收起手巾,站在母亲的身后捏着她的肩头让她放松放松。
“阿昊,我给你做了点吃的,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呢!”张明霞举起右手拍了拍吴昊搭在自己左肩的手示意他。吴昊转到母亲面前,握着母亲拎着饭盒的双手,“妈,下次不用专门做饭给我。表叔这儿也不缺我一顿饭吃,你不要这么辛苦。”
“也就是顺手做一顿饭的事情,不辛苦的。”张明霞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阴影给这双大眼睛添加了几分富态。“你好好在表叔这里帮忙,我先走了。这几天酒家家宴多比较忙。”
“妈,那你骑车小心点!”吴昊右手拎着饭盒,挥舞着左手和母亲告别。
这几天买年货的人多,不少人会在晚饭后出门散步顺便逛逛。吴昊的下班时间也比往常在工地时要晚一些。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21点了,吴昊熟练地钻进厨房给自己简单弄了一餐,冲过凉后顺手把衣服洗了晾在了天井处。每晚在睡前,吴昊会在卧室的小书桌旁温习C语言的书本。
吴昊的母亲本是本地人,但是年轻时傲气,不顾父辈的反对大着肚子嫁给了乡下的穷小子。家族一气之下将她从族谱中除名,因此也丧失了祖屋的继承权。吴昊牙牙学语那几年,他的父亲在一个暴雨夜中因为见义勇为救一个孩子而失足摔下山坡而亡。听闻这个噩耗,吴昊的外婆瞒着家里人偷偷接济他们母子,却也因担心女儿时不时来信让吴昊的母亲趁着年轻改嫁回城里,吴昊母亲的傲气让她单方面断了和自己母亲的联系——凡是家里来的信一律不打开。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吴昊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国庆假期的一个夜里,吴昊突然在家里疼得满地打滚,村里的医疗条件太差无法治疗,张明霞连夜联系了车去城里给吴昊治病。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张明霞低头给家里打电话,为了家里能够通通关系帮忙找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张明霞的父母心疼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瞒着家族的老人偷偷给他们联系医院的人脉。好在吴昊只是普通的阑尾炎,送医及时再加上疏通了可靠的外科医生动了手术,吴昊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吴昊见到了自己的外公外婆和一众舅舅和姨娘,他们给自己带来了不少好吃的和好玩儿的。不过和同病房的其他小病友比起来,吴昊的亲友探视有些特别,别的小病友被探视时是被一大群人围着,而小吴昊每次都是被一个亲戚探视——好像老师家访,各科老师轮流着来。
在住院的最后一天,小吴昊听到了病房外嘈杂的争吵声和东西噼里啪啦摔到大理石地砖上的声音。他从小性子稳当,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好奇出门去看热闹,而是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和亲戚们送的东西。来接自己出院的母亲眼睛红红的,但是小吴昊沉浸在自己终于要出院回家的喜悦中,并没有及时发现母亲这一异样。
张明霞守着亡夫的祖屋和一亩三分地,闲暇时接点手工活和农村宴席的帮厨工作来补贴家用。小吴昊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和父亲的勤恳,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成绩好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有一定的奖学金补贴,母子俩在乡下自食其力生活也算过得不错。
初二那一年,城里的市一中为了掐尖收取更好的生源,面向全省初升高的学生额外举行招生考试,在考试中获得前100名的可以免三年学费,前10名的可以获取三年生活补贴。
吴昊的班主任把印有市一中招生信息报纸拿给吴昊看,“吴昊,你是一个学习的好苗子。市一中的师资力量很不错,以你的实力,可以拼一拼前100名。我们这个地方太小了,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吴昊拿着报纸从教师办公室出门,脑子里充斥着那句话——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回到家后,吴昊把这件事分享给了张明霞。她第一时间肯定了儿子的学习成绩,鼓励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好好学习冲刺。只不过母子俩都有未对对方说出口的想法——吴昊想要冲刺前10名,张明霞并不想回城面对家族。
在有限的资源里,吴昊的老师们找到了本校不常见的高级的考题分享给他,他也和老师们亦师亦友地分析解答着这些属于更高水平的考题。除了吴昊,还有一个学生也在关注这件事。不同于吴昊的雄心壮志,这个学生——苏华骏的目的只是想弄明白那封有着市一中字样信纸的来源。
苏华骏和吴昊不在同一个班,以前也从未有过交集。苏华骏只是从老师口中听过同年级有一个学习出众的人。得知市一中的这个招生消息后,苏华骏暗自下决心要考上这个学习弄清心里的困惑。他的成绩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些差,因为他完全没有学习的动力——他的母亲是在生下他后来到的这个村子,从小就在他耳边念叨,城里坏人多不如就在村里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在看到那封信前的日子里,苏华骏觉得母亲这句话说得不无道理。
刚好这天下午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课,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的老师让同学们自由活动。
苏华骏向来会和男同学们一起打篮球。当同学拿着篮球撞向站着没动的苏华骏时,他恹恹说了句不去,头也不回地向操场另一端的活动人群中走去。拿球的同学低声骂了一句便转身向篮球场走去。
吴昊在活动的人群中,他正在和他的同学打羽毛球。
蓝色的球拍并没有缠手胶,裸露的木质球杆沾满了手汗。吴昊猛然向右大跨步并弹跳起来,反手将球狠狠打了回去——“真帅啊!”苏华骏站在吴昊的对面看着这一记扣球,不禁在心中感叹着。他看着吴昊在自己的“属地”中奔跑跳跃,上衣的袖子被挽到肩头而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每一次因发球接球而抬高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挥舞,像极了犍稚的敲击。几个来回后,吴昊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是汗滴,随即顺势中场休息,拿起水杯仰头喝水,喉结随着水的滋润上下跳动,左手拿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余光中看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苏华骏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步向吴昊走过去,走到吴昊面前一米处时停下,头偏向操场边无人处的一棵大树:“聊聊?”
吴昊微微皱起眉头,收起手帕和水杯,没有回答这个奇怪的陌生人。他避开这个人,继续上场打起羽毛球。
苏华骏也不恼,缓缓转身,目光跟随着吴昊的背影。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吴昊打球的背影度过了一节课。下课铃响后,吴昊和同学们结伴走回教室。在踏出离开操场的最后一步时,苏华骏看到了吴昊回头找寻自己的目光。
放学后,苏华骏倚在学校门口的大树,依旧是双手插在裤兜里,右肩背着牛仔双肩包。吴昊一出校门就看见了他,但是右转走上了回家的路。苏华骏伸出左手拍了拍身后因贴在树上沾染的灰尘,随后大步跟上了吴昊的步伐。他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相隔两三米地走着,前面的人没回头,后面的人也没离开。
张明霞今天去隔壁村的宴席帮忙,家里的大门就上了锁。吴昊走到锁扣前,把身后的书包拿到胸前开始翻找钥匙,用余光瞥着不远处的那个人,整个身体紧绷着,眉头也紧紧蹙起。苏华骏在吴昊的八点钟方向,他看出了吴昊的紧张,觉得此刻不是交谈的好时机,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
余光中的那个人影消失了,吴昊松了一口气。
但是接下来的每天放学,苏华骏都这样一言不发地跟着吴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跟了两个礼拜。吴昊从最开始的紧张疑惑也变得坦然接受。
这天放学,吴昊正收拾着书包,一个同学走到他面前问道:“吴昊,你和苏华骏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怎么天天放学一起走呢?”
吴昊在心里复述这个名字:“苏华骏。”淡淡地开口回答:“我不认识他。”
同学笑笑说:“不认识最好啦!他是隔壁村的,听说是家里为了躲超生才来乡下的,他脾气特臭还爱打架!你可别被他带坏了!”说完拍了拍吴昊的肩膀走了。
今天苏华骏依然安静地跟在吴昊的身后,不过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吴昊转身看着苏华骏,开口道:“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