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
秦挽歌赶紧谢过出租车司机,匆匆忙忙关了车门就踩着高跟鞋疾驰而去,平日的温和早在不小心撞到第七个同学时消失殆尽。但她还是循着记忆就朝前走,后面干脆把高跟鞋扔进包中,路过的人都置之以奇怪的目光。如果不是南区禁止行车,她都恨不得要用自己新拿的驾照闯学校了。
等到她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时,高悬的心脏也没有半分松懈。
而秦挽歌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她。
那女孩却对着秦挽歌这样疾驰的样子依旧略有不满,怀中的吉他还挂在身上,她嗔怪道:“你今天怎么还是来晚了,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多久吗?”
秦挽歌不语。
不知何时对面人行道上倏忽车水马龙,汽车鸣笛声不绝于耳,夜幕像是卡住的舞台装置突然疏通,一瞬间就掩盖住白日的辉光,看起来仓促又潦草。
女孩脱力向后倒去。
在霓虹灯交映中,女孩面上并没有半分的惊恐,然而她唇齿张合清晰可见,那是秦挽歌再熟悉不过的话语——
“这是对你的惩罚。”
沥青路上拖曳出大片大片的血迹,那铺天盖地的殷红实在是让人眩目。秦挽歌只好凝视着自己重影的手掌,再也没有任何温度了,可她连之前是否有余温尚存都不可知……
这是秦挽歌失去颜雪青的第七年。
—
现在是下午五点。
苏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按理说这位雷厉风行的经纪人小姐,从来就没有半点踯躅的时候。但是这个临时通知来得突然,现在推掉难度未免有些大了。
但当她尚且把手搁在玻璃门把手上时,门又突然从内部打开了。
“怎么了吗?”是秦挽歌,来人愣怔不过转瞬,随即就是她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手上的剧本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无端为她的哀容感到悲伤——
当年苏蓉原本是公司安排给新人颜雪青的经纪人,她一直陪着这个刚刚成年的姑娘埋首在录音室里做专辑,自然也认识了相交前者好友、性格更为温和有礼的秦挽歌。但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她们两人当初还彻夜畅聊过颜雪青光明的前途,就是那场车祸……
“没什么。”苏蓉打算还是自己把这件事情给咽下去,“我开车带你过去吧?你一个人也怪不安全的。”
秦挽歌是苏蓉见过最敬业的演员,而敬业只是前者所认为演员工作最基础的要求。如果秦挽歌犯犯懒、自己推脱说不想去,苏蓉还能随意说她两句,再帮她把这本来就突兀的活动给推了。但就是秦挽歌会犯难,而苏蓉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可事情并不总是按照苏蓉的预料发展,意外的事发总远超她的设想。那位入职未满一年却尽职尽责的小助理许可真快步小跑过来,递上策划案,依旧气喘吁吁,“秦老师,苏姐。这是今晚拍摄的初步方案,拍摄导演说需要我们先看一下。”
但当许可真看见苏蓉面上的僵硬时,品咂出了些许的不合时宜,于是赶紧抱紧了手上的文件夹,道歉道:“是我打扰了吗?那我稍后再……”
苏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甚至都不想去看秦挽歌踯躅的神色、那会让她生出莫大的愧疚感。但是当她请见秦挽歌称得上是轻快的语调说出那句“那我们去拍摄吧,今天也麻烦你了”时,也不得不感叹影后的演技。
她的语气如此稀疏平常,就像今天是个跟以往一般无二的寻常日子。
—
等到工作忙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哪怕是现在赶去墓园,也早就关了门,于事无补了。
苏蓉在送秦挽歌回家时,心中依旧过意不去,她只敢偶尔在后视镜里瞅一瞅挽歌的神情,一路上除了工作不言其他,只是最后在秦挽歌要推出车门时,才小心翼翼道:“小颜已经走了七年了,我很高兴你能逐渐放下来。”
秦挽歌微微愣怔,原本疲惫的眉眼在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下酝酿成哀伤的烟雾,“我今天梦见她……”梦里少女的血迹又一次在她眼前晕染开来,“她说她在上面也过得很好,不需要我们瞎操心。”
—
再不能适应,颜雪青也都已经走了七年了。
秦挽歌自觉还算的上是一个能经营生活的人,回家后洗漱,确定明天的行程,再把背了三遍的新剧本拿出来翻一翻……人只有在把自己填满的时候,才会忘记那些难过的事情。
这栋二层别墅只有秦挽歌一个人住,夜深人静也实在有些过分安静了些,但没什么害怕的必要,鬼魂也不比人心更可怖。但她又想到,这栋别墅还是当初她在大学时出来做家教,下班后颜雪青来接她,正好就看中了这里,两人还说到时候出名了要一起买一座房子。秦挽歌彼时没揭穿功名利禄后人心背道而驰的事实,只是笑着说好,我要二层的房间。
……居然还没到新的一天吗?
她把剧本搁在床头柜上,眼睛却很难对抽屉再移开分毫。她把颜雪青的照片都放在这里,想的是明面上不见心安,却还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很难说她是什么居心。
我今天没去看她,她会怪我吗?
然而就在秦挽歌行将拉开抽屉的瞬间,整个房间突然变得昏暗,铺天盖地的黑暗劫掠了她整个视野。她只好赶紧翻出枕边的手机。
但是不远处衣柜里的响动却震天彻地,在手机灯光照射下震动明细可见,显然是有意为之。但秦挽歌有充足的理智排除地震的选项,她把手机按到苏蓉的电话,却发现此时竟然没有信号。
秦挽歌抓住了藏在枕下的防狼喷雾,一边小心翼翼掀被子起身,做好随时都能逃开的准备,问道:“你是谁?”
那衣柜中的响声却在听到她的问句后安静了下来,可随即、缕缕黑烟竟然钻过缝隙迎面扑来!秦挽歌赶紧捂住自己的口鼻,意欲逃跑。
“咳、别急,这就是我,不是什么有毒气体——对了,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秦挽歌已经走到门口,然而那团黑烟依旧缠绕在她的身侧,却并不扩张,像是瞄准了她一人。这无疑是相当奇怪的,她拉开自己的手电,“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报警了。听你的声音还是女孩子吧,要是你现在露面、我还能既往不咎。”
现在的情况,姑且只能用那些私生、狗仔们的下作手段来解释,甚至是已经窃入屋室了!她不敢想象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少是被人拍摄到了。
而她的第一反应是:还好刚才没有拿出颜雪青的照片出来。
当然,能进入卧室的人有没有翻过她的房间还上未可知了,她很快就掐灭了这个天真的想法,当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身的安全。
那团黑烟闻言,甚至开始在她身边形成有形的流动,话语中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你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只要我出来就好?唇齿相撞出的言语最好还是经过三思比较好,每个人只有一次许愿机会,而我的建议是慎重。”
它的音色略微带着些女性特征,但更多时候是一团混沌,而且这种由远及近有如耳边私语的变化让秦挽歌一时拿不准主意。
黑烟却没停嘴:“当然,那什么再多来几个愿望什么的,是禁止的!我再也不想跟别人扯头花了,你不觉得那种人太贪心了吗?仅仅一个愿望的代价就有可能支付不起,怎么可能多来几个,那样的灵魂太脆弱了,没有回收的必要。”
这些言辞太过奇怪,秦挽歌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精神病患者,把故事剧情带入到现实了。
但是那温热的呼吸切实喷洒在她耳畔,有如恶魔呓语,“我知道你有愿望——正是因为你的愿望已经足够浓烈、才有实现的必要。”
秦挽歌微微捏紧手机,在阖眼后有一阵的沉默,“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
黑烟的语调愈发轻快,甚至有了不合时宜的笑意,“嗯嗯,死者复生,逆转现实和亡者的界限,你可真是有够贪心的。”
“实现不了吗?”
“哪里,这个代价你还是支付得起的。”黑烟哼起无名的歌调,然而这些音符让秦挽歌有着骇人的熟悉,而黑烟置之不理,依旧喋喋不休,“你知道七单前的那个男生竟然跟我许愿世界毁灭,我说了他承受不住还非要许,到最后自己灵魂破灭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还什么都没收割到呢。”
“真是活该。”黑烟这样随意地评判着他人的生死。
但秦挽歌却再没有注意她话语的精力了,那团黑烟逐渐凝固成形,它每说一个字、音色就发生着惊人的变化。而到最后,秦挽歌看着那个和自己封存照片中、一般无二的人形时,也无话可说了。
是你吗?
秦挽歌只能在三秒的犹豫后,还是伸出手,试探着抚摸着她的脸颊,甚至从前连眼角摔出的细小疤痕都别无二致,那分明是颜雪青每次化妆都会重点遮掩的部分,没几个人知道……
而那让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她心颤不已,对面的女孩只是擒住她的手,狭长的狐狸眼此时在掌心的依偎中阖出舒适的喟叹,“来吧,这是由于你的愿望而降生的私有物,你想对她做什么都行。”
女孩的手牵引着秦挽歌、拨向她自己衣衫的纽扣,袒露出自己白皙的锁骨,“你当年没能坦白的隐秘心绪、那些不可言说的恶劣幻想……亲爱的,”她顽劣地向秦挽歌展示出颜雪青惯常的口癖,像是在卖弄自己的战利品,眼中笑意更甚,“你都克己复礼这么久了,做你想做的事情。”
但出乎女孩意料的是,秦挽歌只是深深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像是临死之人抓住稻草那般、有着时不我待的力度。两人最终都扑倒在天鹅绒床垫上,原本旖旎的幻想哽咽在唇角间。她们只是牵着手相拥而眠,没做任何逾矩的事情,这让那个自诩恶魔的女孩大为失望。
而秦挽歌想的只是:这是温热的、有呼吸的颜雪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