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没了观灯的心思,连夜赶回文府。
虽是夜半,但此时文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据辛惟川所说,文老饭后回房后便没了动静,等府上奴仆去送汤时才发现文老倒地不起,且他身边还有一行墨水写的字:出云涧道人。
辛惟川这才急急叫来司月。
司月只在屋内转了一圈,辛惟川却急得不行:“用你那个、上次那一招!也许能找出什么来。”
“哪有这么容易?”司月看了他一眼,随后走到文老写的那一行字面前蹲下,“幸亏不是嫁祸小道的,否则小道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她看着那行字,觉得字迹十分眼熟,立即叫来钟影。钟影眯眼看了半会儿,随后恍悟道:“我知道了!是……”
司月忙捂住她的嘴,转头看向辛惟川:“想来是文小姐的事儿,若不能早日寻回文府千金,只怕……”她长长叹了口气。
“可、可线索在木山就断了。”
司月耳边响起穆芊芊的声音:“跟他说你亲自去找。”
“若公子信得过,不妨将此事交由小道,虽说小道没什么本事,但好歹也能略尽绵力……”
于是第二日天才亮司月就到了木山。司月放出灵力唤醒隐在山间的生灵,片刻后见河中跃出鹰、豹形兽来,她立即掐灭灵力。
“蛊雕食人……可清城并无人被蛊雕……”司月心中疑惑,反复几次见召出来的不是蛊雕就是穷奇,或为猰貐或獓狠,总之都是食人之兽的灵体。
司月只得放弃这个法子,她扫开盖在地面上的雪,又将灵力输到那些或埋在地下或稍微冒出头的草中。
“拜托各位了……”
等她脸色几乎苍白时才见几只懒散的草灵从本体钻出来趴到她肩上、膝上、鼻尖上。其中一只长发打了个哈欠问道:“哪方来的、所为何事啊?”
司月答道:“远方来的,想找个人。”
另一只无聊把玩着胡须的也开口:“这样的天就把老朽叫出来,你这娃娃——也太没规矩了!”
那只还没换牙的含糊道:“那个人是什么?”
司月将一根红绳编的手链递到头顶给那含糊的草灵辨认,那草灵轻轻一嗅,道:“啊——还是个小娃娃,在下面呢!”
“在下面?”
胡须用力敲她脑袋,虽然对司月而言不痛不痒。胡须生气开口:“老朽还没见过你这么糊涂的娃娃!是下面!下面!罢了罢了,随老朽们来吧!”
说着,胡须扯了一下她的头发后便领着几只草灵钻入地底。司月忙收起手链,结印遁入地下,紧紧跟着前方几团青色的光团。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司月脚下一空,幸而她及时召出悯离踩在脚下才不至于掉下去。草灵们浮到她肩头趴下,其中一只伸手指向下方黑暗中某处,听那声音司月辨出是没换牙:“在下面——但是、但是娃娃好像在哭……”
胡须突然吟道:“大娃娃小娃娃,个个都生好娃娃。娃娃哭娃娃笑,娃娃血肉换金宝……”
没换牙的也跟着吟唱:“大太阳汗五行,早插秧爹妈忙。一粒糖一个笑,山里狼把我藏。”
司月召出三团火环绕在自己周围,勉强看清头顶是天然形成石壁。
跟着没换牙的指示,司月操纵悯离缓缓向前移动。几只草灵原还在唱歌,越往前走声音越小,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家中客人见笑,欺我爹瞒我娘……房门里狠心肠……二两肉换钱粮……在下面。”
司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立即改变方向缓缓下降。
“继续往前走。”
司月问道:“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没换牙的答道:“有北边的南边的东边的西边的,你想听哪个呢?在前面。”
“我想知道这些都是怎么传起来的。”
胡须道:“久而久之——小娃娃把看到的唱出了,又教给小娃娃。小娃娃——老朽就听到了远方的远方的歌儿。”
约莫前行半炷香的时间,司月才看见前方似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没换牙道:“娃娃小心点,还有人在——”
闻言,司月立即召出几张隐身符纸分别给自己和草灵们贴上,同时收回三团火重新融入黑暗中。果真到前方听到石壁上有浅浅的脚步声,但无一人交谈,因而也能听到这处空间最下方的泊泊水声。
胡须骂道:“这些娃娃真是、真是……”
一直沉默的草灵接话:“太过分了。”
司月不解,那胡须反而更生气:“你这娃娃!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没换牙的指向上方:“那个。”
司月抬头往上看,见前面最上方有一道豁口,洞中唯一的光亮就是从那豁口透过,勉强见得豁口下贯穿整个洞穴的一抹绿色。
越靠近豁口就越能看清那绿色物体是什么——一个巨大的绿色透明球体。越靠近绿球就越能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无数的树叶堆叠在一起,包裹着中间的人。
胡须道:“这个娃娃换了钱。”
司月凑过去看那人,只见一约莫十五、六的女孩儿闭眼躺在树叶中间,头上一片叶子正析出点点液体滴入女孩儿口中。
“这是什么?”
胡须道:“娃娃喝的呀是——是什么来着?”
沉默的草灵接话:“杯酒剂。”
胡须记起来:“不错不错,这个东西。喝了呀也不用晒太阳,睡着了也能活着。”
司月抿唇,又看向周围几个绿球,除了里面的人不同几乎别无二致。胡须扯她的头发,道:“看啊看啊,娃娃忘了吗?这么一个个看下去看得完吗?”
她点头,慢慢闭上眼,将大部分灵力汇于双眼。下一瞬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由近及远、由上及下的几乎数不清的绿球,在这黑暗中沉浮。
石壁的轮廓也在此时清晰可见,司月估摸着几乎有千丈宽。洞穴包裹着最中间的巨树,树中幽光似在跳动,如人的呼吸吞吐。树枝延展出来,如一只巨手小心捧着绿色的果实。
最下方似是一汪静水,随着脚步带来的新的杯酒剂的搅动泛起涟漪。水面上不知有什么东西,所有的光亮来自那一点。
眼下还有要事,等找到文爱宝了再去最底下看看。
“笨!笨!”胡须敲她脑袋,“娃娃再看仔细一点!”
司月依言,见那水顺着脉络输向每个绿球。没换牙的拉她的衣领,伸手指向上方某处道:“你要找的娃娃在那。”
“嗯。”司月点头,跟着草灵的指示小心避开那些看着十分脆弱的绿球,一路到文爱宝面前。
文爱宝静静躺在那儿,似乎只是睡着了,但眼角还有没干的泪痕。树叶的覆盖只让司月看得见她的脸,身下如何一概不知。沉默的草灵忽然低声道:“三个娃娃。”
司月以为它说有人靠近,立即躲到另一个绿球后面,可等胡须又扯她头发时才知自己会错了意。她问道:“这个要怎么进去?”
没换牙从她衣服上跃下,轻松透过那层屏障,缓缓落到一片树叶上后就似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见此,司月只能更加小心,尽量不碰到这些诡异的叶子,不想胡须十分生气:“你这娃娃怎么就不能学会克制自己?”
说着,胡须已抄起一根临时幻化出来的棍子跳向没换牙。没一会儿响起没换牙的哀嚎声。司月拨开层层密叶,不想指尖触及叶子的一瞬间感觉飘飘欲仙。然而在看到树叶包裹住的文爱宝的全身时,她愣住了。
沉默的草灵落到司月肩上,道:“三个娃娃,这是第四个。”
司月忍着心中的震惊,颤抖着手伸向文爱宝的肚子。她能感受得到,那里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也许要不了两个月就能诞生。
文爱宝的眼角又有一滴泪顺着先前的泪痕流下。司月猛地收回手,看着下方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儿,又想到草灵的话,心中已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那些孩子呢?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在这里没看到?”
胡须道:“卖了,卖给了一些纸和一些金色的东西。”
司月揉了揉眉心,似乎是不相信一般又跑向别处,然而见到的不过都是一些女孩儿闭眼躺着,只需掀开那薄薄的一层叶子就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却并没有看到脱离母体新生命。
沉默的草灵拍了拍她的肩,道:“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就存在了。有笑的有哭的,也有默不作声闭着眼送进来的。娃娃一出现就被抱走,换了很多的纸很多的金色。”
胡须道:“这个娃娃才来几个月。这棵树还是那个谁——”
沉默的草灵补充:“雪族。”
“不错不错,雪族圣树的果子,生长到现在,比老朽还老啊!”
司月沉默着拎起没换牙和胡须放到自己肩上,最后看一眼文爱宝。
下行至水面。光芒形同幽灵飘忽不定,照亮粼粼波光。最中央立着螺旋状水柱,搅动起死寂的水面。
司月伸手掬一捧水,杯酒剂汇入掌心,果然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一时精神焕发,连身上的几只草灵都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除了胡须外恨不得钻入水中。也幸好胡须及时拉住了它们,否则司月还要去捞草灵。
胡须变成老妪模样,它仿着样子边咳边开口:“你是说,有了这些孩子就能,我就能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接着没换牙也变作一男子,点头肯定:“那是当然,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靠这些。不妨猜猜我的年纪?”
数字由十八不断向上攀升,最后定格在七十五。
沉默的草灵好似衰老了几十岁,动作神态与老头无异,但还是同先前那般惜字如金:“不会出事?”
没换牙夸张大笑:“那是自然,我们这生意可是做了!这些是不满意的,有谁会留意去向?四肢俱全五官具在,与常人无异,就算是被舍弃的,你们出的价也只够买到这种货。”
它们演得绘声绘色,眼中清一色的淡漠与疏离从未变过。越靠近水柱,越能听见无数人哀泣。
铁链被呼吸搅动,在波澜的扭曲下如一条摇曳向上的漆黑毒蛇,血口大张,獠牙外翻,死死缠住自己的猎物,夺走她最后一丝呼吸。
她悬浮在一面平台上,锁住脖子的铁环上有两枚特制的银针,杯酒剂沿着铁链银针注入体内,维持她的生机。树根深深扎入腹部,汲取她的血肉供养上方无数新生。
司月不语。青光如纱从掌心飘出,轻轻握住她的手。草灵们顺着缎带移步到她身上,将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输送到她身上,见劳而无功,一向冷漠的眼神里也出现些许无奈。
她睁开失神的眼,早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张合,始终发不出声音。倒像是认命一般,她又闭上眼,沉默地吼出一滴泪。
司月垂眸,却见景象更是瘆人。
不计其数的人静静躺在水中,青光扫过,倒叫她能清楚看见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有溺水时的狰狞,睡梦中的恬静,求生前的绝望,尚未成形的搏动……皆在此时成为无声的绝叫。
离她最近的那个孩子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情绪,好似啼哭声只要一突破水面就能响彻整个洞穴。
胡须拿拐杖敲她的脑袋,抬头正好对上它们熟悉的视线。胡须道:“你能修成人形实属不易,只是要你心中存着这样多的是非情怨,长久下去,只怕……”
它轻轻叹气,余下几只草灵也跟着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