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王顾穆被困在宫中对皇帝是件好事,住所却成了难处。
久居后宫终归不妥,可若和燕十四一起安排在崇文馆内居住,又显得生分。
最后是顾穆主动请旨,请求住到东宫陪伴年迈的太后。
皇帝很满意顾穆的识时务,大手一挥允了。
太后还是很宽厚这个别的妃嫔生的小儿子的,因而顾穆的生活过得不算太差。他现在唯一忧心的是姜嫖。
那天雨落,混着雷声,姜嫖轻道:“豢养私兵三万之众,阵仗比肩吴楚。操纵大祝寺干涉国政,京城最有名的春香楼也是小叔叔的情报产业吧?”
“小叔叔觉得,我为什么会选小叔叔做老师,为什么能与小叔叔全盘托与呢?”
是啊,为什么呢?
顾穆不愿多想,他现在有些后悔,不太想被这个小侄女拉下水了。
他本以为小侄女会再搞出什么动静,却不曾想她似乎真的安分了下来,每日拿着书与弟弟一起写课业,有时候还跟着谢家的小女儿。
小侄女总谦逊说自己生性愚钝,但背书识字的速度却总要比弟弟快一大截。就好像那个小脑袋瓜里装着远超□□年龄的灵魂与学识,只是苦于无法宣泄。背书仿佛在建造沟通的载体,一旦搭建成功,那不为人知的年岁便会同日光倾泻而下。
她的眼睛亮亮的,她说嫖乃孤苦身,幸得先生不弃。可顾穆分明见到了她眼中迸发出的狡黠又傲慢的光。她好似从来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愚钝不堪,因而她永远有活力,从来不会停息。
那双贪婪的眸子扫过他,令他心神俱震。
顾穆大概是怕姜嫖再搞出什么动静出来,每日都要过问一句“三娘今日在做什么,功课可否顺利”。
但姜嫖规划得很清楚,她已经得了皇帝的青眼,就不着急掺和宫斗了,这事交给姜雀去做就足够了。
总不能姜雀既想往上爬还不做出点实际行动吧。
现在她最重要的是学□□王之策也好,打理内务也好,都是她需要去汲取的。
同时也幸好谢子期经常往天禄阁跑,后边皇帝更是直接让她入学崇文馆,学习的同时还能拉进跟谢家人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说起谢子期,谢四娘,作为谢家主的长女,平日里的事务不可谓不多,可她偏偏每天都要花出半天的时间跑到天禄阁来。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读完了《公羊》、《春秋有疾》、《十国列传》等书籍,偶尔还会抱着个话本子看。
当然了,她也没逃过顾穆的提问。谢子期手里拿着《五代策》的第一册,还没开始看,就被缓步而来顾穆打断了思路。
“谢淑女以为如何?”
谢子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看着神仙一般的人对着自己绽放出迄今为止的第一个笑容,有点被迷晕乎了。
“哎呀……当真是妙啊,正所谓古今分和皆集前宋,上下策问无出五代……这个册子一看这竹条就不简单……特别的清脆……还黄……嗯嗯……”谢子期搜刮了脑子里所有有关《五代策》的知识,最后在《春秋有疾》里想起来有批注过“古今分和皆集前宋,上下策问无出五代”的这么一句。
说起来更是巧,《春秋有疾》是为数不多正面赞扬《五代策》的书,据传是前宋王皇后谋士张意的孙女整理祖父生前的遗稿后,为其中的君臣情谊所感动,遂补充编纂成册的。
而谢子期刚刚看完《春秋有疾》,心里还念着作者小注的那句“此生落笔事已毕,待到春来探梅花”,想着宫中的梅花开时的盛景呢。
“上下策问无出五代……确实如此。”顾穆叹了一声,只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而在一旁的姜嫖与姜珩姐弟则默不作声装鹌鹑。
老师不要注意我老师不要提问我这节课什么时候能下啊好想上厕所啊……
姜嫖有些心虚地默默嘀咕道。
顾穆还在拿着册子苦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了。
这段日子他茶饭不思,书也不看,有关五代策的书册全被他翻了出来看了个遍。
“皎……”
“爹!”
少年西席的话卡在嘴边,将将吐出一个音便被姜嫖打断,她泪眼汪汪地冲向那玄色衣袍的中年男子,抱住他的大腿,急切地高声叫道:“您也是来看书的吗?”
“嗯?嗯……”皇帝没见过姜三娘这幅样子,一时有些愣怔。他不过一时兴起,进来瞧瞧罢了。
不同于自己姐姐,姜五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忽而变了脸色,捂着嘴咳嗽,把脸都憋红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谢家那丫头一手拿着空竹册,一手拿着笔匆匆写了两句,行过礼后默默缩到了一边,面上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怎么回事?皇帝还没转过弯来,就见自己弟弟走过来,问道:“官家可曾读过《五代策》?”
“《五代策》?那不过是女子写的玩笑罢了。我倒是曾经看过几眼,只是昔日太傅不喜,没收了去,此后便再也没见过,你提这个作甚?”皇帝虽然疑惑,但想了想还是给出了答案。
也是。姜嫖想道。
朝廷中的官员大多分为两派,一派为朱儒,一派为旧孔。大概就是说,一部分尊崇一位朱氏大家的新版儒学,一部分尊崇孔儒的原教旨主义。其中朱儒派占据大多数,压的少部分旧孔派无法喘息,朱儒派更加信奉一些规训女子的观念,先帝的孙皇后也信奉朱儒,写出了《女德》《女诫》之类的书,为天下女子之规矩。
这些书虽然在如今这个尚余着母系社会余温的社会风气里暂时并未传开,但却颇受朱儒派的尊崇。在这样的环境里,皇帝**受其太傅的影响对《五代策》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顾穆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皇帝的看法。他人在偏远地区,不受朝中气氛影响,再加上是个务实的性子,评价一本书前都要吃透它,自然晓得《五代策》的含金量。
倘若《五代策》真如皇帝所言不过是女子戏言,那为何藏书馆里不端放他赵清和的墨宝,也不供奉皇帝**的论语,偏偏供着这女子戏言。
也不知从何时起,朝野上下竟刮起了此等轻贱女子自视甚高之妖风,所谓上行下效,如今民间风气也大不如前,打杀妻子、侵吞财产的案例也在逐渐增多,就连法律都松了。
顾穆亲手处置过不少治下的糊涂地方官,他们竟然以“为夫生来不易”为由,放了好几个苛待妻子品行低劣的人,听起来惹人笑话。
而越靠近京城,这阵风便越大,隐隐有盖过旧俗之势。更不要说皇帝本人的态度了。
那《五代策》确实是好东西,姜嫖心想。还有《春秋有疾》,也是本好书。
她娘姜雀行事就颇有王皇后的影子,皇帝不愿看这本书,还不知道损失了多少好东西呢。哪怕他看一眼,就会发现他心中的高岭之花姜荣华到底有多沉的心思,竟然将这本书中的御人之术融会贯通,尽施他身上了。
不过姜嫖没什么好惋惜的,他人功过与她无关。
顾穆一听皇帝没看过,再加上不能跟皇帝说姜嫖那一套预言,顿时没了兴趣。
他淡漠地点了点头,随即拱手告辞了,一副没什么耐心,和姜家姐弟不熟的样子。
皇帝背着手,走到姜嫖身边探头望去,只见姜嫖端正地抱着书,上边写着“锦绣漫旄离云爵,乘风悬钟华洞乐。豹首落莽兔双鹤,春草鸡翘凫翁濯。”,赫然是本识字书。
皇帝不禁乐了:“三娘如今都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在看启蒙书?”
“儿愚钝,小叔叔嫌弃儿识字不全,令儿在可以倒着默写之前不得干别的。”
哦,哦。也可以理解,姜荣华不教导俩姐弟,他之前也忽略了这位女儿,只是没想到进度落下这么多。
唉,真是朽木难雕。
皇帝感慨了一下,又溜达到姜珩身边。
他这个儿子早慧,学的也快,很多时候他自己一个没留神,问儿子这本学到哪里的时候,儿子就拿着另一本说已经在学下下本了,不知道如今他学到哪里了呢?是《诗经》还是《礼记》呢?
皇帝这样想着,定睛一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当即脸色大变,分外难看。以至于姜嫖都开始好奇,探出小脑袋张望。
只见姜珩手里拿着笔,在桌子上画了五六个王八。有睡觉的王八、游泳的王八、穿着长袍坐在凳子上的王八,每个王八壳上都端正地写着俩大字——顾穆。
皇帝:……
姜嫖:……
过了吧喂!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
姜珩忙捂住桌面,不好意思地闷声道:“小叔不肯教我,让我等阿姊的进度,我实在无事可做,只好……”
皇帝:……
等等,这仨人师徒关系这么差吗?
皇帝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羞怒。
看到姜家姐弟两个人学业荒废,他心中其实有些隐隐的不肯承认的快活。
但帝王之心难测,他不希望常山王和姜家姐弟真走的太近,不希望姐弟两人太过出彩,可见常山王这么敷衍,心里又觉得被落了面子,亏待了他和真爱的孩子。于是他顿时恼怒不已,当即拂袖而去,要去找顾穆算账去了。
皇帝走了,缩在一旁的谢子期才松了口气,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她路过姜珩,见对方还捂着桌子一角,不禁好奇要看,可姜珩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不让她看。
很好,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谢子期撸了撸袖子,直接上手掰开了对方的手,而姜嫖也正好回头看。
于是两人都看到了角落里那精致可爱的小女孩画像,与桌子正中央的王八形成了鲜明对比。
“哎呦。”谢子期掐着嗓子,嘿嘿道,“姜弟弟这是思春了,看上谁家小姑娘了?”
真的?姜嫖看了看姜珩,对方被谢子期这么一开玩笑登时双颊爆红,本来就白的肤色此刻被红霞衬托得更加白嫩,面容也是愈发清秀俊俏了。
姜嫖还从未见过姜珩如此表情,也提起了几分兴趣,探头过来仔细瞧那画像。
而后她笑了;“什么心上人,这不是我吗?”
“啊呀。”谢子期眨了眨眼,说了句你们姐弟关系真好,便不再言语。
姜嫖又凑得近了些,似乎要将那小人看清楚。丝丝青发垂落,有几缕碰到了他的侧颊,随着动作轻轻剐蹭着皮肤,带来些许痒意,那与自己相似却又有些独特的皂香飘入鼻腔,真实地提醒着姜珩。
他与姜嫖是姐弟。
想罢,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皇帝不知道,纵然才学如何厉害,可他才是执迷不悟、朽木难雕。
“此生落笔事已毕,待到春来探梅花”我知道梅花大多在冬天开放,部分地区可能会晚一点,故意这么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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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朽木难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