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里古怪?
杨秀贞与鱼仙亭?不对,前者为了左军名声以及他自己军内地位,即使与大理寺一般想尽快找出凶手,也不可能配合大理寺行动。
至于后者,左右两军向来失和,右军时时注意左军动向没错,他鱼仙亭对杨秀贞明枪暗箭没错,右军想借大理寺将阮美椋死在浮香阁之事捅出去也没错。
是这七名护卫还活着?不,左军未处置他们,只是刚好遭右军阻拦,后又被子坚兄拦下,未得时机。
而若太子为幕后布局者,其亲卫小队未动手,只怕本想晨间尾随这悄悄移尸的七人,于什么隐秘处下手,再做出蕃左军内讧双死的局面撇清嫌疑,却不想生生被右军搅了局。毕竟,若昨夜连杀八人,惹左军破釜沉舟、圣人彻查到底,任他少阳太子也难应付。
那,是阮美椋随扈明知与太子牵连恶果,仍托左内率传信?不对,右军拦门,只太子处人能安然离开,托其传信,请杨秀贞前来解围可谓彼时仅存办法。
还有什么?是左内率或许明明该除掉这七人,却还做其信使?更不对,借传信举动卖左军份情面,既能去除几分嫌疑,又能顺手让杨秀贞意识到左军属下和太子“暗通款曲”之患。既他们未得机会除去七名护卫,能给杨秀贞的杀机添把火,倒也好算计。
究竟哪里蹊跷?
是人?是物?还是时机?
抬手慢揉额间,谢怀安眼神落于方才侍女所送茶鍑,片刻后眸光骤凝。
浮香阁!是这浮香阁不对!
太子、左神策军、大理寺三方,正常明哲保身、只惦记早日开门做生意者,只会装瞎、扮聋,再扮哑,怎会站队大理寺,怎会轻易说出太子手下行踪,还将疑点列好一二三,主动让大理寺留心?
既知对方为左内率府亲卫,怎会不嘱侍从好生招待,怎会出现添茶不及时这种低级问题?这东家能在平康坊混出头,又怎会雇佣如此分寸全无的侍女,还容她肺腑陈词,随意暴露左军与太子牵连,再将案件往太子处引?
思及此,谢怀安侧身环视偌大主宴堂,鱼肉之感顿生。
不过只瞬间,其心念调转,捏枚杏干,语带玩味:“若你想除掉太子,我送你一程又何妨。”
此言既出,谢怀安倒轻松几分,更有了种窥见背后执棋之手的隐约快意。
待持箸装满两碟子蜂蜜寒具、透花糍,以及蜜渍杏干,其一手一碟,端着便往水榭处寻周正及王阡。
因护卫七人被送回大理寺,本在水廊算盯着这护卫的左右军十人也没了待着必要,再加上大理寺吏员在小池中翻找勘查频繁打扰,便各自去了拱门两边领命看守。
见此拱门处密密麻麻立着的神策军兵士,谢怀安只觉拥挤窒息,持碟就快了脚步往回风廊去。至水廊第三处拐角,却突见领命细探水榭通路的周正,正从水里露了个脑袋换气。
担心其正月时节全身长久浸在冷池里再染了病,谢怀安当即放下手里双碟,挥手让周正赶紧上来。
没成想周正在水里倒比岸上更多分倔强,留下句“少卿,我没事”,便又潜水而下,满满势在必得模样。
实难放心,谢怀安干脆于水廊尽头宽栏落座,紧瞧水面。
正怀疑周正会否在水里憋气太久,吏员丁阿宝湿漉漉、披裹块巾子凑过来摸了块寒具,先说水榭二层屏风已被找到,再说让谢怀安无需担心他周大哥。听他话里信任味十足,谢怀安不禁好奇追问。
细品寒具酥脆与甜蜜滋味,丁阿宝咧着嘴,眯着眼:“周大哥跟我都是合浦县的,从小在水边长大。我们那群人里,属他水性最好。”
似有惊讶,谢怀安问:“合浦?产南珠处?”
“是呢!再没有比我们那珠子更好的。”丁阿宝喜庆圆脸满溢骄傲,但随即浮现层薄薄悲伤,“我们那儿景好鱼好,就日子太难。”
想到合浦赋贡压身,一度被搜括无度致珠逃无踪之往事,谢怀安心内亦添种滋味。望向水中点点波纹,其道:“那你周大哥跟你这一路,十分不易了。”
点点头,却又很快摇头,丁阿宝答:“虽非贱籍,日子也比疍民好许多,但其实也没什么读书和科举希望。”
不待往下讲,其忽捂嘴藏笑:“但咱周大哥牛啊,自己还是光屁股全村跑的娃娃,瞧人溺水,‘扑通’就跳水去救,救上来才发现那人竟是宁家三郎。这下,整个村子都跟他沾光。莫说送点吃喝,娃娃只要能读书,宁家二话不说就给送去他们私学。”
“你们就是进了宁家私学,然后一点点,一点点从合浦来到长安?”
“是,但还是周大哥最争气!”说完,丁阿宝大口吞个透花糍,嚼吧两下,再给谢怀安作了个礼,便往梯道处细探此路虚实。
始终牵挂水里属员,谢怀安匆匆瞧了眼绢布只余淡淡红痕的屏风,便回水廊一边留神池面动静,一边等王阡与伍仝,顺带思考该如何撬开阮美椋那护卫的嘴。
好在,王、伍也没让谢怀安等太久。杏干才吃到第三枚,王阡手捧验尸格目就匆匆而来。
同一刻,今夜第一道鼓声传进耳中。
若说杨秀贞此人时时能将左军利益置于首位,是他身份立场上的一大长处,那这人第二个长处便是极其守时。
鼓声至,不等谢怀安与王阡就阮美椋尸身说上些什么,甚至不等谢怀安将王阡所制验尸格目览上一遍,杨秀贞带手下左军兵士便已到了回风廊前拱门。
“谢少卿,”杨秀贞表情似乎比今日晨间缓和些,“我按约定来迎阮中尉尸身回左军,还望你手下仵作没做什么不堪之事。”
“杨副使倒会说笑,”谢怀安起身间往前一步,挡在王阡与伍仝身前,“不堪事只你我这般俗人会做,我大理寺验官只为死者言,要真有什么不堪,恐怕也只能是阮中尉的。”
“哼,”杨秀贞冷笑,拂了拂腰间山文甲片,“你们舞文弄墨的就是话里弯弯绕多,我倒没空跟你掰扯。阮中尉尸身在何处,左军要事众多,可没时间跟你耗。”
“今晨你左军护卫将尸身放去何处,便还在那。”谢怀安说着伸手摆了个“自便”手势。
至此,杨秀贞第三个长处亦显露出来,那就是动作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谢怀安右手还没放下多久,这左军副使手下便将阮美椋层层白布裹着抬了出来。
但,说“不拖泥带水”好像不甚贴切,杨秀贞擦着谢怀安肩膀还未走出回风廊,便莫名被身旁小池炸出水花溅了浑身泥水。
这一身山文甲护身之人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只见周正和丁阿宝一左一右从水里泥猴子般地探出脑袋。
“哎呦呦,这是哪家将军,我们正查这水里还有没有跟水榭屏风般,被扔弃的证物呢,对不住对不住啊!”
谢怀安看着,周正倒聪明,整张脸满是淤泥,任杨秀贞目力再好也难认出那猴子究竟是谁。
“你”个半天,杨秀贞愣是没找到由头撒出心里这火,回头狠瞪了眼谢怀安,撂下句“你们大理寺可真查得好”,擦着脸上脏水便跺步出了拱门。
“你也太大胆了。”谢怀安小声说着伸手将周正拉上了水榭平台。
“嘿嘿”笑笑,谢怀安将手中巾子先递给丁阿宝,而后胡乱擦了擦身上水珠:“不过少卿,虽不能说寸寸尽探,这小池里真不似有什么暗门暗道。”
点头应下,谢怀安接过吏员手中方才让浮香阁备下的姜汤,逐一递给下水属员:“那这案子关键就还在阮中尉七名护卫身上。”
“王验官,”谢怀安再道,“你与伍仝查验尸身,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要说特别,”王阡回,“这一,便如少卿早前判断,这人致命伤为左胸及心一刀,断首更像发泄,或模仿徐尚书死状。这二,观阮中尉尸体僵硬程度,他应于子时被害。然,瞧他身上血荫两色混杂,背部、腰部、臀部处颇深,下肢等则较浅,其死后该被移动,或背或立。”
“没有中毒迹象么?”谢怀安问。
“中尉瞳孔、唇色、脖颈断口处颜色都未显中毒情状,虽未剖验确认,但应不曾遭毒侵害。”
“凶器呢,有没有可能是兵士常用横刀?”谢怀安皱眉。
只见王阡右手虚抬,先刺再斩,答:“极为可能。”
四字入耳,谢怀安心中对太子左内率府再添一成怀疑。
酉末戌初,待部署完酒楼封锁、值夜留守等事宜,谢怀安方带大理寺众人离开浮香阁。
被众人袖袍溅起之风推搡,浮香阁朱阁檐角下铜铃轻晃,似给大理寺特意击了段闭门鼓,悠扬诡异,声声撞心。
持鱼符与圣人御赐符牒,一行人敲开平康坊北门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既出坊门,再往西行,没几步便觉灯火骤稀,喧哗尽散。习惯上元时节花灯连天,热闹鼎沸,甫回归平日宵禁常态,倒真有些陌生违和。
沿金光大道再往西去,除在朱雀大街遇到队夜巡金吾卫,莫论人迹,棘寺众人猫叫虫鸣也没听上几声。夜幔黑纱里,各处楼宇轮廓径自隐入暗处,只顶上云层涌动,遮星蔽月。
天地幽幽,唯余身后零星夜风自东而来,半似缠绵陪伴,半若阴魂不散。
静夜空空,马蹄声与靴底踏起脆响,声声回荡冷寂长街,再落回众人耳中。
忽,异响乍起,破空嗡鸣。
“嗖!”
箭矢突如其来,自左侧太平坊内高处疾落,狠戾撕开浓黑夜幕,笔直钉入谢怀安马前三步。瞬间,土石飞溅,惊马嘶鸣。一枚指甲盖大小碎片,更擦过谢怀安左脸径自向后飞掠。
“少卿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