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受了惊的女眷妇人们齐聚在荐福寺,在镇魔司查清妖邪余孽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顾惟安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仿佛正在遭受梦魇的侵蚀,但又无法挣脱,纯厚内力也恍若散了气的皮球似的,四散往外消逝,又顺着一条摸不清看不着的路流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鹤青、鹤白守在他身侧,眼见顾惟安迟迟不醒,鹤白忍不住小声八卦起来,“话说,小主人昏迷的时候,为什么攥着人家小娘子的手不松开啊?”
“嘘,”鹤青警惕道,“小主人最烦这种事情了,若是被他发现我们在此说他八卦,只怕我俩又要加倍训练了。”
末了,她又叹气,“不过,那小娘子也当真是不怕死,就那么直直地晕倒在小主人身后,万一小主人又发病走火入魔,一个不注意伤到她怎么办。”
“但我怎么感觉,小主人这次不像是旧疾犯了,反而像是——中魔了。”
鹤白抖了个激灵,回想起昨夜的情况,已经昏死过去的顾惟安,竟会如同一个濒临散架的提线木偶,本能地一步步走到昏倒的小娘子身侧,执拗地想要抱起她离开。
若非大师兄及时赶到,只怕自家小主人的绯闻今日便会满天飞了。
“可是,”鹤青又苦恼道,“人有三魂七魄,小主人天生缺了一道情窍,师父说,小主人不会懂情爱。”
“不懂情爱,又该如何找回丢失的那一窍?小主人的生死劫又该如何破呢?”鹤白看了眼小主人手腕上的本命锁,接连叹气。
也不怪安平公主执拗地想要为小殿下寻觅合适的世子妃,实在是,如果不能找回小殿下缺失的情窍,顾惟安也活不过二十岁的加冠礼。
人有三魂七魄才算完整,缺少三魂之一,便会死去入轮回,缺少七魄之一,也会失心疯。
因此从小殿下出生起,圣人便令诸多高人为小殿下特制了本命锁,代替情窍保小世子无虞,可这种情况只能撑到十八岁,甚至不能到他成人。
说着说着,鹤白又哭了起来,“我不想小主人死。”
见弟弟如此没用地落泪,鹤青撇着嘴,还没教训两句,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而顾惟安就是在这两只小仙鹤嚎啕大哭的时候苏醒的,他抬起手腕横档在酸涩的眼前,遮住刺眼的白光,脑袋依旧眩晕。
视线挪动,落在了他腕上的一朵奇异诡谲的花纹上,隐约有甚么东西在他皮肤地下钻动。
顾惟安自幼习得各类术法以及奇闻轶事,几乎是一瞬间便反映过来这是什么。
思绪回转,他回忆起昨夜救下的那个幂篱小娘子,当时在屋檐上,她推开自己,焦急的嗓音吐露出两个字,与他的声线叠合。
“蛊虫。”
鹤青鹤白一下子被惊吓到,猛然跳起身,讶然道,“小主人你终于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却又不自觉地心虚起来,毕竟他们刚刚又在开小差。
好在顾惟安并未理睬他们刚刚的话,只是坐起身,锦缎里衣松垮地搭在少年硬挺的宽肩上,连带着肩上垂落的发丝都抹了一股慵懒。
“我睡了多久?”他出声问,喉咙干哑,但目光依旧倒映着左手手腕上的那个花纹。
“六个时辰了。”鹤白掰着指头数,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自家小主人这么能睡。
鹤青又道,“小主人,不然你再多休息一会儿吧,昨夜你刚受了伤。”
顾惟安强撑着,翻身下床,吩咐仆从为他洗漱,“不了,还有些杂事没处理呢。”
顾惟安找来安平公主身边的如燕,仔细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在他赶来之前,明明觉察到一道妖邪设下的屏障,可当他过去破阵的时候,那道屏障却早已破除,顾惟安觉得意外,只好先行询问如燕。
如燕如实道来,“多亏了褚娘子呢。”
“褚娘子?”
一旁叽叽喳喳的鹤青鹤白在听到“褚娘子”三个字时立马竖起耳朵,机灵地同时转过头来,看着自家小主人和如燕。
“是啊,褚国公府的千金褚岁意,”如燕也敬佩不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道来:“若非褚娘子用阴阳八卦与北斗七星的方法带我们走出迷障,恐怕我们至今还被困在密林中呢。”
顾惟安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褚岁意?”
如燕分析道:“听闻这褚娘子自幼在南州长大,南州虽说富庶,但终归不比长安繁华,山野水泽多,兴许是自幼在那等地方长大,为防止走失迷路,这才习得阴阳八卦之术罢。”
他回想起昨夜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幂篱小娘子,以及昨夜昏倒前的事情,兀自点点头,似乎确实本事不凡。
但她不像是会术法的人,若是破除血尸布下的迷障,恐怕不太可能。
除非,顾惟安好似想到了什么,但并未说话,只是让如燕先行下去,并让其他女眷都聚在荐福寺后院,等他片刻后过去。
如燕离开后,刚刚躲在角落里的两个小仙鹤蹦蹦哒哒地溜过来,兴冲冲道,“小主人,我们知道这个褚娘子。”
“你们知道什么?”顾惟安自顾自倒了杯茶,捏了捏泛酸的太阳穴。
鹤青小声说,“昨夜,悟觉告诉我们,说褚娘子主动提出想要住在你的斋房附近呢!”
鹤白道:“悟觉说,那个褚娘子坏得很,差点把悟觉打了一顿呢。”
两只小仙鹤替他们的好友打抱不平,连带着对这位脾气暴躁的褚娘子也没有好感。
“说不定,她和那些处心积虑接近小主人的女子一样,心怀不轨呢!”鹤青撇嘴道,“那可不好,现在褚娘子已经接近公主了,说不定再过几日就会成为世子妃,那我和鹤白岂不是也要挨打?”
鹤青最喜欢看那些市井中的话本子,自然见过不少恶人心机者,并何况自家小主人身居高位,别有用心者太多,以至于两只小仙鹤都不得不学会警惕。
昨日两人又听了悟觉的一番话,便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被扒皮烤掉,顿时吓得发颤。
顾惟安送往嘴畔的茶盏顿在半空,侧目笑着诱导说,“照你们这么说,本世子日后也不必娶亲对吧,那不如你们两个替本世子同你们师娘说,别再费心力替本世子谋划亲事。”
鹤青鹤白一琢磨,听起来更可怕,连连摇头后退。
瞧见两人如此惧怕安平公主,顾惟安也觉头疼,冷笑道,“不过别有用心者,是该离本世子远些,你们两个平日里多注意些,若是遇到了她行不轨之事,暗中告诉我便是。”
“好!”
*
安平公主命人修缮荐福寺,太子唐承泽先行过来照顾疲惫的姑姑,寺中众多事宜暂时也都转交给太子与世子顾惟安负责。
只可惜由于昨夜血尸逃窜,眼下恐怕正息声躲在长安暗处,伺机伤人,而那只诡异的巫蛊娃娃则由顾惟安继续保管。
受伤的女眷与侍卫则由镇魔司统一分配丹药医治,怀瑞的伤这才止住。
天气初晴,难得晴朗无云,褚岁意照看完昏睡的周芙后,刚打算回去休息,却听碧萝匆匆忙忙地赶来禀报,“娘子娘子,贺二郎过来了,直言要见你呢。”
庄正斋内,安平公主正在饮茶,却被一阵哭喊声惊动,夜里未曾睡下,本就心神不宁,眼下又是挥之不去的哭声,唐锦无奈,只好命侍女如燕去问清楚缘由。
如燕回来禀报,“殿下,门外是楚员外府中的陈婆子,说是她家娘子昨夜突然失踪,今早醒来不知去向,寻遍寺中也不见人影。还说希望殿下能派人帮忙找一找楚娘子。”
“罢了,也是一片忠心,”唐锦放下茶盏道,“去把这事告知一声镇魔司,由他们派人去寻便是。”
如燕应下,又道,“殿下,昨夜您让奴婢去查褚娘子,奴婢今早得知了一件事情。”
提起来褚岁意,安平公主原本淡然疲倦的脸上忽的染上了几分兴趣,多了一抹精神气,顾不得歇着,开口问,“说说看。”
“奴婢打听到,褚娘子原先在南州住时,就有世家一直以提亲为缘由,往褚府送金银物什,巧的是,提亲者正是贺少卿家,郑夫人家中颇为骄傲的二郎,两家口头上已经立了婚约。”
唐锦坐直身体,“贺二郎?莫不是郑夫人一直念叨的贺临?”
如燕点头:“正是。而且,贺二郎眼下就在后院。”
安平公主简单思考一下,便清楚了其中缘由,索性起身道:“走,去后院走走。”
*
后院女眷云集,世子亲卫依照顾惟安的吩咐包围了整个后山,镇魔司众人则是负责搜寻血尸残灵,女眷们聚堆说话,唯有丢了主人的陈婆子在嚎啕大哭。
褚岁意带着贺临去了郑夫人养伤的斋房,随后便把人交给了僧侣,自己打算抽身离开。
昨夜她刚失去长生蛊的子蛊,恐怕很快顾惟安那家伙便会意识到不对劲儿,被顾惟安缠上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褚岁意正在为此头疼,无暇顾及他们。
可恰在此时,贺临却叫住了抬脚准备离开的褚岁意,质问道,“我母亲待你不薄,素来将你视为贺家的准儿媳,你我二人也早已有了口头婚约,你却不知照顾好她老人家?”
“贺公子,你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褚岁意只觉可笑,“先不说你我二人只是口头婚约,即便是成婚了又如何?被妖邪附身的是你母亲,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照顾?”
贺临依旧义愤填膺道:“我母亲说了,日后你会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们将你视作贺家人看待,不嫌弃你相貌丑陋,可你却不知好歹,难道不怕我休了你么?”
相貌丑陋?不嫌弃她?还要休了她?褚岁意拧起眉头,只觉好笑,“贺公子,你有甚么资格去休我?”
两人对峙期间,碧萝进来唤褚岁意出去,说是世子的旨意,褚岁意眸子微转,轻笑一声,转身道,“贺郎君,恕我不能多奉陪,世子殿下有令,召我前去。”
一听世子殿下四个字,饶是嚣张气焰还未消的贺二郎也不得不给面子,顿时哑口无言,最后冷哼,吐出来一句,“我当褚娘子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没成想,你也和那些迎合贵人的俗女子没什么两样。”
碧萝哪里见过自家主子受委屈,当即就要反驳,但却被褚岁意伸手阻拦,“碧萝,世子殿下有召,何必和他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之子耽误时间呢?”
最后一句话千折百绕,仿佛一根柔而韧的麻绳,悄无声息渗入贺临的心底,精准地打了个深结。
贺临此人高傲,即便是见了地位更高者也是如此,可若是皇室,便不一样了,那是贺临自出生起就无法释怀的心结。
“褚岁意,你!”贺临咬牙切齿,青筋直冒。
可褚岁意哪里管他说什么,理好帷帽后便往后院处走。
不多时,贺临也紧跟其后,收起了那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迅速切换了一张笑脸,向世子与太子请安。
彼时郑夫人也刚刚苏醒,却神情呆滞,大理寺少卿贺端也连夜赶了过来,陪在自家夫人身侧。
顾惟安刺入最后一根银针,轻呼出一口浊气,站起身道,“尸蛊寄生,我已将郑夫人体内的邪气已尽数祛除,暂无大碍。”
贺端连连道谢,恭敬行礼感激说,“有劳世子殿下为内人医治,只是为何现在还是神情呆滞的模样。”
顾惟安却如实道,“夫人只是中了尸蛊,按理说并未丢失魂魄,不应该眼神呆滞。”
除非,有人在糊弄他。顾惟安黑眸冷淡,只是扫了眼郑夫人,没说什么。
“常平呢?”贺端恍惚间想起来,府里的管家常平陪同自家夫人一同来到荐福寺,眼下却不见他的身影,难免担忧。
贺临忧道:“莫不是被妖怪——”
“也许如此,”郑夫人神色慌张,举起帕子擦拭眼泪,哀声道,“昨夜便不见了他的踪影,妾身刚刚醒来,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一阵沉默,贺端似乎也接受了管家意外死去的事实。
他为人向来直爽,当即便沉声道,“说到底,常平在贺府也已经近二十年,早已同我们是一家人,此番出了事故,也不能让他尸骨停留在此,后事我会亲自操办。”
“大人周到。”
顾惟安却忽的问,“不知常平管家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物件?或者特殊胎记?”
贺端回忆道,“常平素来老实,穿着简单,若说什么特殊胎记,恐怕只有脖颈后面的一处红色疤痕,那是当年他为了从刺客手中救夫人,落下的伤。”
“这样啊。”顾惟安点点头,又补充说,“昨夜后山发现一具无名干尸,只不过尸体早已有些腐化,恐怕还需再辨别一番才能确认。”
“如此,还劳世子殿下多费心。”看得出来,贺端甚是担心这位管家。
可褚岁意却觉得可笑,她微微斜目,将郑夫人慌乱躲避的眼神尽收眼底。
岁岁:开始还巴掌了[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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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