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终结 第15章 目标

有了这次教训，陈渭安再不敢托大，一大早就起来逛铺子，一连订做了好几身衣裳，又顺便买了些日常用物，留下地址让人给送到住处去了。

秋日天高，阳光虽是微弱，却在肩头营营扰扰的，推不开散不去，陈渭安逛了半日，身上竟也出了层薄汗。正待找处地方休息，却见街边挑出个酒招子，抬头一看，是个古朴窄小的二层酒楼，通体木质，没什么亮丽颜色。楼上窗户打开，正有古琴声悠悠扬扬地传出来。

陈渭安见那小酒楼客来客往的，甚是热闹，遂提步迈了过去。至门口处，恰逢小二送客。那小二一身简利布衣，袖子挽至肘部，淡眉细眼，刚送走客人，见了陈渭安连忙矮身笑道：“哎呦，客官里面请！”

陈渭安提步迈进去，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给我来壶梅子酒，多兑点水啊，喝了不上头。”

小二干笑一声：“陈公子说笑了，小店的酒都是百年传承的秘制配方，水兑多了，便不好喝了。”

陈渭安脚步一顿，回头瞧他。

“你怎知我姓陈？”

此时两人已走至楼梯处。小二不答，只往楼梯处一抬手，道：“陈公子，楼上有贵客，已等待许久了。”

陈渭安更是奇怪：“等我？”

小二垂手道：“正是。”

陈渭安往二楼看去，又将视线收回来，问道：“谁啊？”

小二道：“陈公子上去一看便知。”

陈渭安问：“是公子还是姑娘？”

小二答：“是位爷。”

陈渭安环顾左右，一楼十分热闹，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们皆是推杯换盏说说笑笑，旁边的台子上还坐着位姑娘，正抚琴助兴。透过窗户望出去，街道上人不多，也都神情坦荡，并无可疑身影。

陈渭安暗中思忖，十分钟前，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酒楼，楼上那位却早就等在这儿了，这情报能力和预测分析能力挺牛啊。他又抬头望向二楼，心道：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小二又道：“陈公子，咱们楼上风景好。”

陈渭安转头冲他一笑，道：“除了酒要兑水，你们店里最贵的菜都给我来一份，记在这位爷账上。”

二楼也是通着的厅堂，并无包间，只是装饰更雅致，曲子更好听。陈渭安正猜测这人的身份目的，从楼梯间转过来，见二楼空荡荡的，珠帘后一女子在弹琴，窗边坐着一人，褐衣宽袍，黑色卷发，浅绿色瞳仁，竟是图灵！

图灵正望向窗外，听到动静后转过头，一见陈渭安便起身笑道：“总算把你给等来了，陈公子快请。”

陈渭安的讶异转瞬即逝，上前拱了拱手，淡声道：“陈渭安乃无名之辈，不知何事惊动了图灵大人？”

图灵笑道：“陈公子莫要生气，此次相会并非图灵设计，而是恰好经过，见陈公子正挑选衣物，品类繁多，逛久了必定腿脚疲累，口舌干燥，想找处馆子歇歇脚，而这条街上，就属此酒馆生意最好，陈公子既爱热闹，岂有不来的道理？我巧遇公子，虽有心结交，又怕耽误公子正事，便提前来这里等了。”

陈渭安听了微微一笑，坐下道：“大人看中了我什么？”

图灵也坐下道：“自然是公子的为人。”

两人默然片刻，忽然有小二捧着盘子上前来，唰唰唰将菜摆满了桌子，动作既轻又快，和着那琴弦声，透着股杀伐意味。

小二退下后，陈渭安道：“我来这长安不过数日，连我都不清楚自己的为人。”

图灵道：“所谓为人，本就瞬息万状，有诸多变化，我不过是以小见大，见到公子胸中丘壑，便想托付信赖了。”

陈渭安捏住酒杯，道：“大人性情坦率，真是出乎意料。”

图灵哈哈一笑，拿起酒杯往前一递，而后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一定想知道，自己失忆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吧？”

陈渭安刚将酒杯送至嘴边，忽地抬起眼。

“空白，”图灵道，“公子的身份信息第一次被录入，就是在我的图灵大楼，在此之前，一片空白。”

陈渭安“哦”了一声，缓缓将酒杯放下，道：“这倒是稀奇。”

图灵道：“长安近六成都是二十七世纪的人及其后代，剩下三成是通过红楼的太极时空阵来到这里。这些人，无论年岁无论身份，只要在长安，吃住消费，注射芯片，安装义肢，必然会留下大量数据。这些数据经过分析，无论宗族长辈，人脉年岁，故乡来历，身份职位，来龙去脉，皆是因果清晰。”

“而你，”他身子微倾，一双浅绿色瞳仁泛着灰，“像是无中生有凭空出现的。”

陈渭安静默片刻，道：“在下不才，正是无中生有，努力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

气氛滞了一瞬。房间中忽地爆发大笑。

陈渭安笑道：“难道我是最后一成？”

图灵指着他笑道：“你正是最后一成，是一般时空误打误撞，撞进来的！”

陈渭安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整个长安就我一个黑户呢！”

图灵仰面大笑，道：“陈公子若是愿入我图灵，何愁没有个妥当身份？”

陈渭安不答，转问道：“红楼能操控人类历史，长安是独立时空，你们就不怕一般时空的人知道，把你们这儿掀了？”

图灵道：“长安只能进不能出，一般时空的人，即便误打误撞进来了，若是没有太极时空阵，根本没有回去的可能。更何况这些人在长安没有亲朋，没有身份，举步维艰，能活下来即是不易，哪里会有什么威胁性？”

陈渭安道：“既如此，大人与红楼一荣俱荣，又何苦设计针对？”

图灵沉默不语。窗外送进一阵风，琴声转而低沉压抑，隐隐有雷鸣之音。

陈渭安看了眼窗外，刚刚还是艳阳天，转眼就阴下来了。

图灵道：“你可知花常的含义？”

陈渭安一怔：“花常是个人，哪里来的含义？”

图灵摇摇头：“花常是红楼的最高职位。长安初建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发明时空力场的科学家之一，叫做安若命。她与曾老，祝远山等人先后创建了红楼和太极时空阵，又组建了一套调控人类历史的科学班子，这群人层层递进，职责分明，做决断的最高职位便是花常。”

陈渭安低声念着花常的名字，似有所悟。

花代表美好，常代表永恒。

图灵道：“花常是鲜花着锦，恒久不变，是万世太平。如今的花常，不，应该说红楼，乃至整个长安，都是为这一目标而存在。”

“我的目标和他们一样，只是科技发展不能总是走中庸的道路。”图灵顿了顿，又道，“陈公子，你认识关宇吧？”

陈渭安道：“认识。”

图灵道：“你应该看得出，关宇已经具备一定的思考能力，但一旦它们的思考涉及本质问题，就会立刻被切断能源，清空相关数据。这规矩不是我定的，而是红楼定的。你猜得没错，我借佛面青莲造势，确实是为了引起红楼注意。我要让花常主动来找我，我要让红楼不再阻我图灵发展！”

他说到这儿神情激动，拱手道：“陈公子若能圆我此愿，图灵必定感恩图报，尽心竭力！”

琴声弹到此处，如疾风骤雨，激越悠扬，窗外的树木也跟着猛烈摇动，哗哗作响，看那阵势，似要撼天动地！

陈渭安一时间思潮起伏，气血翻涌，手指紧捏杯身，口舌间一个“好”字几欲破口而出！

就在此时，楼下忽地传来喊声。

——“陈公子，陈渭安！哎你们别拉我！”嘈杂的声音蓦地灌入琴声。

陈渭安眼神猛然聚焦，片刻后，缓缓转向图灵。

楼下讷竹正跟几个小二撕扯，手脚并用勾住楼梯大声喊道：“你们说谎，铺子里的人都说看到他进来了，我有事找他，你们快把他叫下来！”

几个小二扒住他的胳膊腿，又有个大汉抱着他腰就往外拽，讷竹被扯得哇哇大叫。那淡眉细眼的小二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喊，楼上有贵客，要是冲撞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讷竹呜呜地说不出话来，连连摇头。那小二以为讷竹听懂了，遂松开手。谁知他手刚移开，讷竹又哇哇大叫起来。

“陈渭安，你买的破东西全堆我那儿了，你再不出来我全都给扔啦呜呜呜呜！”

话没说完，几个小二连忙堵住他的嘴，横抱着就往楼梯里间走。几人哼哼哧哧刚要掀开门帘往里一送，楼梯上忽地跃下一道身影，堪堪挡在门前。

那淡眉细眼的小二见陈渭安变了脸色，连忙抢先道：“不知哪里来的糊涂小子，进来就大喊大叫，冲撞了公子，实在抱歉。”

另一人也忙道：“我们这就将他轰出去！”

陈渭安见讷竹被半捆着的狼狈样，蹙眉道：“朋友来找我，为何阻拦？”

那淡眉细眼的小二看看陈渭安，又看看讷竹，往脑袋上一拍，作恍悟状，连忙道：“啊呀，原来是公子的朋友，罪过罪过，”一面向陈渭安道歉一面又呵斥众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放开！”

众人连忙将讷竹松开，又是道歉，又是许诺餐食免费。讷竹左手扶腰右手扶脖，撇嘴道：“两次，下次休沐和下下次，我要二楼最好的位置。”

那淡眉细眼的小二听了连连应道：“好，最好的位置给您留着，真是不好意思，得罪得罪！”

陈渭安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一群人将两人送出门。讷竹出了门还叽叽喳喳，用手比划着：“你还在这儿喝酒呢，我那房间都搁不下脚了，你买的东西太多，门口放不下，剩下的全堆我那儿了！”

陈渭安道：“你平时不是不能出红楼吗？”

讷竹脚步一顿，纳闷道：“我也不知道啊，今日警铃没响，我就直接出来了。”

陈渭安点点头，没再说话。讷竹忽地拽住他，低声道：“那人是谁啊，好像一直在看你。”

陈渭安停住脚，转头望向那酒馆。

黑压压的天空下，二楼窗户旁，图灵正望过来，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陈渭安与他对视半晌，低声道：“豺狼。”说完便转过身，任由那道视线钉在他的去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