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峤骤然睁开眼。
幻境在他眼前轰然倒塌。誓约、温度、少年顾延眼中那片不曾蒙尘的星空——所有关于“时一”的过往,皆如琉璃般寸寸碎裂。万千光华如流星急坠,在最后的闪烁后彻底熄灭,将他抛回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唯有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与一丝顽固的暖意。
他低头,看见自己不知何时已死死攥紧了那片属于顾延的碎片。棱角割破了他的皮肤,一缕殷红正顺着指缝缓慢渗下,而那片碎琉璃,竟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地、固执地,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紧握的拳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他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将所有翻涌的心潮——那十六年的重量、几乎冲垮理智的愧疚与思念——一寸寸地,镇压回心底最深的牢笼。
许久,许久。
直到那颤抖彻底平息,他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打开储物器,没有多看一眼,只像安置一个易碎的梦,将那片染血的琉璃,小心翼翼地置于无数灵石与符咒的最深处。
随后,他抬手,用未染血的干净手背,重重揉过自己的脸颊,仿佛要将所有僵硬的线条揉散。
当他再次抬起头,面向可能有光的方向时,眼底所有的波澜已被尽数压下、碾碎、深埋。他熟练地扬起那张合欢宗小师弟专属的、可怜兮兮又乖巧万分的笑脸。
——只是这一次,那完美的笑容在他脸上只维持了一瞬,便如同力竭般,微微松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强大的意志力重新固定。
仿佛连维持这个表情,都耗光了他此刻全部的气力。
他深深叹了口气,朝着身后那片已经空无一物的黑暗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寂。随即再无留恋地转身,朝着幻境出口的方向迈步离去,每一步都踏得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几乎崩溃的人从未存在。
————
也不知在混沌的通道中穿行了多久,眼前骤然一亮。
时峤下意识地眯起眼,待视线适应了光线,瞳孔猛地一缩——
顾延就站在不远处。
不是幻境中那个会笑会怒的少年,而是现实中这个眉眼冷峻、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剑宗首席。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衣墨发,身姿笔挺如松,不知已等候了多久,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里面翻涌着时峤看不懂的情绪。
“仙尊——!”
一见到那抹玄黑身影,时峤眼中瞬间蓄满了水光。他并未立刻扑上,而是先踉跄半步,身子软软地一歪,恰到好处地“跌”向顾延的方向,同时精准地让自己的袖口勾住旁边突出的石棱。
“刺啦——”一声,衣袖应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他一截白皙得晃眼的小臂。
“好痛……”他这才就势抓住顾延的衣袖,声音又轻又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每一个字都拿捏着气若游丝的尺度,“仙尊……您、您终于来了……峤儿……峤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仰起脸,让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微光下显得愈发清澈见底,如同受惊的小鹿。
“那幻境里……有个好可怕、好可怕的怪物,专吃人的心肝……”他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地往顾延怀里缩,仿佛寻求庇护是唯一本能,“它追着我不放,我真的怕极了……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暗中掐诀,让自己指尖冰凉,然后轻轻拉住顾延的手,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带,泪珠恰合时宜地滚落在对方手背上,烫得惊人。
“仙尊哥哥,您摸摸看嘛~它是不是跳得好快?峤儿差点就……差点就变成它肚子里的小点心了……”
见顾延依旧面无表情,时峤心一横,将脸轻轻贴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蹭,用带着鼻音、甜得能齁死人的语调撒娇:
“都怪仙尊哥哥把人家丢在那里……吓得人家现在腿还是软的呢,一步都走不动了。”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满是依赖和控诉,“您……您可得对人家负责到底呀~”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说......”
时峤正要再把哭声调高一个八度,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股令他灵魂战栗的威压,如同冰山倾塌,轰然降临!
周遭的空间本身凝固了,将他的手腕死死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延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他没有嘶吼,只是静静地看着时峤。
“时峤,你能走出来,那就是说。”
顾延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石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死死攥着时峤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不是他……”顾延抬起头,眼神里是滔天的巨浪和随之而来的、一片死寂的荒芜,“你竟然……不是他!”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未落,浓稠如墨的黑气便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疯狂涌出!。
“你怎么能不是他!”
无数心魔的尖啸重叠在一起,汇成一片混乱、痛苦的精神风暴,以顾延为中心席卷开来。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光线暗淡,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顾延依旧站在原地,身姿甚至比平时更加挺拔,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是足以让天地变色的绝望。那浓稠如墨的黑气不再是无序涌出,而是如同他力量的延伸,化作无数狰狞的黑色剑气,在他周身盘旋、尖啸,每一道剑气都映照出他十六年寻找中一个破碎的片段。
“十六年……”
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大地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并且那裂痕中燃烧起黑色的心火。
“我踏遍三界,剑挑仙门……翻遍了每一个角落……”
他每说一句,周身盘旋的黑色剑气便更盛一分,威压疯狂攀升,压得时峤几乎要跪伏在地,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他!”
“顾延!不对,不是顾延,这是他的心魔!”
时峤看着四周溢出来的黑气,脸上的甜笑和泪痕瞬间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会积压这么多心魔!”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冲进去把顾延拉回来,时峤的指尖刚要触碰到那翻滚的黑雾,一股毁天灭地的灼痛便瞬间炸开!
“呃啊——!”
他整只右手瞬间皮开肉绽,焦黑一片,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那黑雾仿佛有生命般,带着顾延十六年来所有的痛苦、怨恨与绝望,疯狂地灼烧着一切靠近的生灵。
时峤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强行清醒。他看着黑雾中心那个几乎要被自身心魔吞噬、蜷缩颤抖的身影,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什么算计,什么伪装,什么明哲保身……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
“顾延!收敛心神!听见没有!”他嘶哑地喊着,试图穿透那层层心魔的尖啸。
回应他的,只有顾延更加痛苦的喘息和心魔愈发猖獗的咆哮。
不能再等了!
时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试图用温和的灵力去安抚,而是双手猛地结印,体内那被层层封印、沉寂了十六年的本源灵力开始被强行唤醒、抽取!
轰——!!!
浩瀚如海的灵力瞬间在他经脉中奔涌,远超他此刻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血管在皮肤下凸起、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恐怖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荡开,竟暂时将周围的黑雾逼退了几分!
但这力量太庞大了,如同试图用凡人之躯去承载星河。
“噗——”一大口鲜血无法抑制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巴和前襟。
剧烈的痛苦让他浑身都在痉挛,眼前阵阵发黑。
不够……还是不够!这破身体!
他死死盯着顾延,眼神狠厉如同濒死的孤狼。一次不成,那就再来!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灵海被强行撑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第二次凝聚的灵力更加狂暴,带来的反噬也更为可怕。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红。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这力量撕碎,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那强行凝聚的、带着他心头精血的浩瀚灵力,终于冲破了某种界限,在他身前显化出一个古老而残缺的阵法雏形!
光芒亮起的瞬间,映亮了他血迹斑斑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陷入疯狂的顾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所有喧嚣:
“顾延……”
“……看着我。”
这不是“时峤”的声音,也不是表演。那语调深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十六年前那个骄傲少年时一的命令口吻,以及……一种深埋已久的、快被岁月磨平的心疼。
“阿延,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