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祝蒲是在 12 岁那年遇见裴有光的。
「祝蒲」是他的法号。
他刚出生的时候被发现听不见声音,虽然是个男孩,父母还是不想要他,把他送进了他奶奶的哥哥的表舅的孙媳妇的同乡叔叔资助的寺庙里。
寺庙的住持是个好心和尚,按照最年轻的辈分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住持知道他们家姓白,又觉得这个小孩活泼爱笑不太适合出家,就按「白祝蒲」给他上了户口,想他在世界上做一个有根的普通人。
祝蒲 6 岁的时候,这个同乡叔叔的女婿来寺庙里上香,看见他在院子里给香客们画速写,画得不错,就要走了这个孩子。
女婿是市里的美术老师,因为开美术高考培训班赚了一些钱,刚在山脚下买了一栋别墅准备收拾成集训的教室。祝蒲可以在里面画点画,长大了也能帮忙打理教室。
美术老师姓周,妻子身体不太好,一直要不上小孩,办过收养手续之后就带他去港口对岸的大城市看了耳朵。
其实祝蒲并不是器质上有问题,只是生产的时候缺氧,耳蜗毛细胞死了很多,只能听到一点特别大的动静。医生让他戴助听器就可以了。那个时候的助听器还很贵,周老师咬咬牙给他买了。
祝蒲戴上了助听器,开始学习说话。虽然已经过了学说话最适合的年纪,学得很慢,但他勉强能跟上。只是发音有点模糊,语法也有点颠三倒四,这到长大以后也没改好。
他开口说的一句话是,「林北,这助听器真是大声公啊惊死人。」
几年之后周太太终于生下一个小女儿,起名叫玛雅。玛雅有先心病,就也一直住在这个老房子里养着。
「祝蒲是法号」这个关键信息就是小玛雅传出来的,他俩一起学的说话。玛雅问他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祝蒲解释不清楚,就说是寺庙住持给他的法号,不要问什么意思,问了就是冒犯神明。
玛雅转头就告诉了妈妈,妈妈当趣谈一样在枕边和周老师说了,周老师在后来家长们来画室考察时问起祝蒲的时候,都会和家长们笑着介绍。
家长们很喜欢这个谈资,有一个从小被抛弃在寺庙、耳朵听不见但有绘画天赋的机灵小孩确实让周老师的画室有了记忆点。只是如果他能穿上鞋子走路就好了,你看祝蒲的脚底板多脏啊。
裴有光就是这时候被送来画室的。有光的爸爸做的是艺术品经销生意,简单来讲就是开了间画廊。画廊开得好,开到了外省大城市去,爸爸想要有光懂点美术就送来了周老师这里。
裴爸爸和周老师关系好,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有光穿着崭新的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像一只被精心打扮过的马尔济斯。他拘谨地杵在他父亲身边,腰板挺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客厅里的木地板翘起来的一根木刺。
客厅里的木地板不会有木刺,住家阿姨麻妈妈每天都会拖一遍。但有些木板确实会翘起来。
祝蒲了解这栋老旧别墅里每一块木地板,他记得哪块翘起来了,哪块踩上去会响。所以这一块一定是刚刚才翘起来的,就今天早上翘起来的,才会让祝蒲扛着画布经过的时候当着客人的面被它狠狠绊了一跤。画布卷倒下来砸到他脑袋上散开,施施然向前铺了好几米。
有人跑动起来,周老师伸手抱住了他。周老师习惯了大声和祝蒲说话,就用声带都翻过来了一样的声音喊,阿蒲,阿蒲。而且大人们总是觉得揉一揉就不痛了,好像揉一揉疼痛就能沿着皮肤和肌肉消失一样,周老师一边检查他,一边用力地给他揉脑袋。
祝蒲一边捂着额头哎哟哎哟地叫唤,侧着脑袋就看到了蹲在一边的裴有光。裴有光那时候还没有开始蹿个子,两个脸颊绷着鼓鼓的小肉球,蹲在旁边担心地看着。
祝蒲一开始是不喜欢他的。你知道吗?其实不关有光什么事,主要是白祝蒲觉得这个后生仔看见自己当众丢脸了,心里酸麻麻的不舒服,就把这种感觉说成了是裴有光讨人厌的缘故。
周老师掰着祝蒲的脑袋左看右看确认了没有摔伤,把他抓起来站好,拍一拍身上的不怎么存在的灰。转头一看裴爸爸还坐在沙发上,就说着这是就我们家祝蒲,画画得很不错,诸如此类的话走过去。
祝蒲在原地对着散开的油画布叉叉腰,蹲下来从头开始卷。刚刚在镇子上的画材店已经卷过一次了,那个店的老板喜欢缺斤少两,祝蒲用自己的卷尺量过了尺寸才买回来的。
有光还是蹲着,看见祝蒲在忙活,挪过来想要帮忙。祝蒲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眼睛也没有看人家。有光没有动,也没有再伸手帮忙了,蹲在一边看着祝蒲卷好画布,在肩上扛起来,走过客厅消失在走廊的折角里。
这就是他们俩的初遇了。祝蒲后来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但有光记得很清楚。他说,「当时我在想周老师怎么让女同学干这样的活,走过去才发现是男孩子,哈哈。」
祝蒲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像女孩子,但第一次听有光说的时候还是猛掐了几下他的肚子。那时候有光身上已经没有小朋友的胖胖肉,隔着薄薄的睡衣掐过去,滑不溜手是少年人的清瘦。
不过当时有光对祝蒲来说不过是来来往往「画室里的孩子」其中一个。除了要参加美术高考的孩子,周老师还会收一些年龄更小的兴趣班的孩子。他们通常只有周末来,可以临时在这里睡一晚,很多孩子坐不住,不到一个月就不再来了。
所以比起多去咀嚼刚刚发生的意外,祝蒲还有很多事要做。
走廊的折角里面是一件储藏室,素描纸和水粉纸垒到天花板,旁边的柜子里是一盒一盒炭笔和水粉。静物和石膏像摆在右边的桌子上,有陶瓷或者金属材质的瓶瓶罐罐,前面的地上用三个麻袋装满了管状的油画颜料。
集训开始之前的储藏室是最满的,学生们因为住在这里不方便出去买画材,周老师就会囤很多,低价卖给他们。油画布通常不是给集训的学生们用的,要和周老师自己的画材堆在一起。
收拾完耗材,祝蒲需要和麻妈妈一起把桌子搬到不同的画室里去。麻妈妈在周老师家里很久了,她懂一些护理,一直在照顾身体不好的周太太和玛雅。
麻妈妈是个很利落的女性,力气很大,可以把祝蒲直接扛在肩上走。祝蒲很喜欢她,有时候和她一起逗玛雅,有时候和玛雅一起逗她。
家里有五间画室,两间在一楼的是给非集训的孩子们使用的,三间在二楼的是集训用的屋子。二楼的其他屋子用于孩子们的住宿,家里人的房间和祝蒲的小画室都在三楼。
三楼一般是不会让孩子们上去的,毕竟周太太需要静养。但其实二楼和三楼之间也并没有锁门,孩子们感兴趣的也并不是主人家的卧室,而是从祝蒲房间旁边的楼梯上去可以到达的天台。
天台可太好了,被封闭式关在这个老屋子里的青春期孩子们可太需要了。
祝蒲当然知道他们会偷偷跑上去,他跟上去过一次,看见有两个准高三的孩子在角落亲嘴,其他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围栏上抽烟看星星。
孩子们在天台上随便折腾都没关系,只要他们不要上到塔楼里面去就可以了。塔楼的入口在天台,一个小铁门,被祝蒲用纸壳箱和铁桶藏起来。后来他不放心,趁着出去采购的时候买了把锁,把铁门锁上。
打开铁门是一个旋转楼梯,每一阶祝蒲都扫过了。一直往上走会到达塔楼顶端的小房子,祝蒲在里面放了一个旧床垫,一个装满大电池的手灯,还有一大摞漫画。
这个塔楼原先是一个灯塔。他们的镇子西面环着绵延的丘陵,东面向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在这栋老房子旧主人的年代,这个塔楼就是最高的建筑。现在不是了,镇子和南边的城市一点一点建设起来,这个灯塔就不再有什么用处,变成了祝蒲一个人的地盘。
想偷懒或者睡不着的时候祝蒲就会到这里来。整个镇子在山坳里睡着了,海面翻涌着波浪,但祝蒲听不见。他只要摘下助听器,全世界就是静悄悄的。
他和有光的第一次亲吻,也静悄悄地掩藏在这里。